等他醒了再賠罪吧。
李瑤兮本是想小憩一會兒的,可誰知等她再一睜眼,已經是夕陽西下了。外面仍淅淅瀝瀝地飄着雨絲,那些柔柔的雨絲欲斷未斷地無力落在泥土裡,愈發帶有江南獨有的綿軟韻味,倒像是吳侬女子的軟語。
身邊,陳萍萍安靜地沉睡着,面容上帶着難掩的倦意,幹癟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單薄的亵衣下更顯瘦骨嶙峋。
李瑤兮輕手輕腳地放開陳萍萍,重新為他将被角掖好,無聲地下床将窗戶掩緊了些,将細雨斜風都隔絕在了窗外。
獨自一人安靜坐在塌邊,李瑤兮凝視着陳萍萍的側顔。那人五官棱角分明,雖然閉着雙眼,卻依舊透出一股冷厲與清寒,像極了白念鸾那個孤僻又高傲的女子,總是将那抹光亮包裹在骨子裡,從來不曾表現出來。
監天察地不肯退,碧血凝棋何曾悔。
不悔,不退,不言,不歸。
陳萍萍仿佛是陷入了一個無邊的泥潭中般,身周是無盡的黑暗與冷意。那種徹骨的寒冷似乎在數九寒天裡吞了一整塊冰,那寒冷在五髒六腑間糾纏着,一直冰到了骨子裡。
耳邊依稀傳來說話聲,陳萍萍努力想要聽清那人的聲音,卻愈發覺得倦意沉沉襲來,令他連眼睛也不願睜開。
他費力地想要睜眼,卻連輾轉的力氣都沒有,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無法做到。好不容易微微張開眼,卻隻依稀瞥見兩個晃動的人影。
雙目再次孱弱無力地合上,陳萍萍索性重新昏昏睡去。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深不見底的泥潭之中,四周皆是茫茫一片漆黑,不見半分光亮,身上的寒意也加重了幾分,腦中混沌地發疼。
不知又過了多久,恍惚間似乎有個溫暖的物事将他摟住,然後他便迷迷糊糊地感受到一股暖流緩緩進入他的身體。
是真氣麼?什麼人這樣傻,居然會舍得将自己寶貴的真氣修為渡給他?
他隐約感覺到那人的身體與自己的緊緊貼合在一起,竟是讓自己暖和舒服了不少。
前方的泥濘中隐隐約約透出一絲光亮,那光芒驟然而至,晃得人眼睛生疼,不可逼視。
那光亮越來越近,逐漸幻化成一些怪異的形狀,在陳萍萍眼前飛快地閃過,依稀幻化出幾個人影。有年輕時意氣風發的誠王世子,有身後跟着瞎子仆人的女子,有鑒察院那些忠心竭力的下屬們,還有那個一襲紅衣巧笑倩兮的明媚少女。
他拼勁了全部力氣想要醒來,可眼皮卻那樣沉重,似乎如何也睜不開了。
入夜,覺雨停,風漸歇。
屋上黛瓦兀自不厭其煩地滴着殘留的雨珠,那些飽滿滾圓的雨珠自瓦上滑落,“啪嗒”地滴在竹葉上,砸得那一抹青翠微微低頭。
一彎上弦月淺淺一鈎,月華便如水般肆意傾瀉下來,染盡了世間幾多繁華。
屋外鳳尾森森,皆被雨後涼爽的夜風吹得沙沙作響。那些蒼勁挺拔的竹節,像極了他始終直挺的脊梁。
昏睡多時的陳萍萍終于緩緩睜開了雙眼,一時竟不太适應室内的光線。他微眯着眼睛四處環顧了一圈,目光最終定格在李瑤兮身上。他欲要出聲,可喉嚨處火辣辣的撕痛卻洶洶襲來。
李瑤兮見陳萍萍轉醒,頓時又驚又喜,激動道:“萍萍!幸虧你醒了。你要是再睡下去,我沒準就真要強行把你搖醒了。對了對了你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口東西要不要我給你墊個枕頭?”
望着李瑤兮晶亮的仿佛溢着星輝的雙眸,陳萍萍不禁有些好笑,聲音暗啞地道:“你瞧瞧你,我不過是染了風寒,你就急成這樣。”
李瑤兮捧了杯溫熱的白開水輕輕吹了吹,遞至陳萍萍手邊,道:“誰讓你一聲不響就暈過去了?平白無故讓本姑娘擔心,當罰三杯!”她話鋒一轉,笑吟吟道:“不過到了你這兒,變成罰藥三碗就算賠罪了!”她又将水遞了遞,道:“喏,先喝口水潤潤嗓子,我試過溫度的。”
陳萍萍含笑喝了半杯水下去,覺得喉嚨不再那麼幹澀嘶啞,才望着忙得不亦樂乎的李瑤兮道:“什麼時候你也學會伺候人了?”
正忙着為陳萍萍腰後塞枕頭的李瑤兮聞言擡首惡狠狠道:“先拿你試試手而已!”
她才不會說就算天天為陳萍萍端茶倒水都心甘情願的好吧!她李瑤兮是要面子的!
室内新燃起的紅燭正是最明亮的時候,幾滴深紅色的燭淚悄然滑落下來,似數滴未幹的血淚。那燭頂的火苗俶爾微微跳動一瞬,爆出幾個小小的燈花。李瑤兮忽而有些微羞,略微低下頭,雙手絞着衣角道:“要不……我喚老齊進來?”
陳萍萍輕咳了幾聲,道:“不必了,你在這裡也挺好。”他似乎想到了什麼,蹙眉問道:“方才一直是你在這兒?”
“啊……對啊,剛才你身子都是冷的,我就給你輸了點真氣過去……”李瑤兮知道瞞是瞞不過了,磕磕巴巴地解釋道。“不過你放心,本姑娘是真的什麼都沒幹啊!”她生怕陳萍萍誤會,慌亂地說道。
陳萍萍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點頭道:“我知道你不會。”
“那就行了,還是萍萍相信我……”李瑤兮松了口氣,卻還不忘補了一句:“你放心,我雖然無恥了點,但這點道德底線我還是有的。”
陳萍萍将剩下的半杯溫水喝盡,雙手輕輕搓着小瓷杯,半晌道:“給你添麻煩了,改日必定答謝。”
“不必改天,現在就可以嘛!”李瑤兮翹起二郎腿,向陳萍萍誇張地抛了個媚眼,道:“我看你這莊子不錯啊。”
陳萍萍将被子拉了拉,道:“怎麼,還嫌落花别院不夠大?”
“不是啊,我的意思是,這地方你可以租出去,租金咱倆三七分,怎麼樣?”李瑤兮興緻勃勃地掰着手指頭說道。“要是你不願意,咱四六分?”
陳萍萍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淡淡道:“你想要我便送你。”
“哎呀不用不用,沒有重金買你這莊子我至少也得給你點重金屬啊。”李瑤兮嬉皮笑臉地道,順便在陳萍萍頭頂揉了幾把,将對方的發髻都弄亂了些。
陳萍萍的臉色終于烏雲轉晴了些,微笑道:“真不知道你腦袋裡裝的都是些什麼。”
“智商、情商,以及對自己美貌的贊歎。”李瑤兮回答得斬釘截鐵,雙手在胸前為陳萍萍比出一個大大的心。
陳萍萍輕笑出聲,眯着眼道:“你還是這個性子。”
“怎麼樣,心情好些了?”李瑤兮歪着頭,雙目恰似窗外上弦月,促狹笑着問道。
陳萍萍但笑不語,這才反應過來李瑤兮原來就是為了逗他笑,不禁贊歎小姑娘的細緻入微,于是笑歎道:“這麼多年,有些事也該過去了。”
“但願能不再憶起罷了。”李瑤兮柔和說道。“這兩日你先在這裡養病,過兩天咱們再進城。”
“其實不必……”陳萍萍正要繼續說下去,李瑤兮便用一隻手徑直堵住了他的嘴,道:“不行!你就得給本姑娘好好在這裡待着!”
陳萍萍無奈,側頭避過她的纖纖素手,道:“也好,一切聽你的就是。”
老仆人端着碗湯藥小跑進來,将碗放在桌上,道:“老爺,藥已煎好了。”
陳萍萍望了一眼還冒着熱氣的藥,一手端起碗,仰頭飲盡苦澀無比的湯藥。待用茶水漱完口,方對李瑤兮說道:“要是累了就先回去,總花那麼多工夫在我身上做什麼?”
聽出他語氣中淡淡的自嘲,李瑤兮微微皺眉,道:“不行麼?”
“我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們把心思花在其他事情上似乎有價值得多。”陳萍萍靠在塌上,打着哈欠道。
李瑤兮聞言不禁微怒,“啪”地一聲拍在床榻上,起身便昂首向門口走去。
待走到門檻處,李瑤兮忽地頓住腳步,回首對陳萍萍道:“陳萍萍,我不許你這樣說自己。”
她小巧的下巴輕擡,似淩駕于九天之上的鳳凰般驕傲肆意,一字一句道:“本姑娘不喜歡,所以以後不許再說。”
陳萍萍一愣,旋即垂首淡然道:“好。”
李瑤兮兩頰上這才生出了盈盈笑意,一扭身跑了,那淡紫色的裙擺似盛開的紫藤花般翩飛,溫柔的顔色恰似李瑤兮的一腔柔情。
一直跑到了園子裡,李瑤兮才停了下來。幾片杏花瓣飄落在李瑤兮如月下聚雪般的手掌上。
心中掠過一絲悸動,李瑤兮勾起笑容,一抹紅暈悄無聲息地浮上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