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你說的不錯……”
皇帝端坐的身形有些佝偻,一下子顯出老态,說話都顯得無奈和自嘲。
“每年科舉,朕總能看見那麼幾個意氣風發胸懷大志的學子,朕非常高興,認為他們能為朕分憂,為天下百姓發揮所長。可三五年一過,朕就看不清他們了,泯然于衆朝官,全是一副嘴臉。官場如此,是朕之過。”
蕭筠不語,心知,今日對他的召見到此才過一半,後面一半才是重頭戲。
“然,此是内政,可以慢慢整治。眼下突厥狼子野心,殺我兩位公主,犯我邊土,阿史那音就成了哽在臣民喉嚨裡的一根刺。你身為她的丈夫,這根刺,是拔還是不拔?”
果然,重頭戲來了。
“皇上身為一國之君,又是阿音的親舅舅,尚且無法憑心意行事。臣雖為人夫君,卻更是皇上的臣子,百姓的父母官。實無法忽視群臣激憤、貴妃娘娘的哀痛、以及邊關無數百姓的悲慘,而徇私枉法。”
腦中忽然閃出阿史那音那雙眼,濃情中帶着了然,逐漸浮上悲意,靜靜凝視着他。
蕭筠雙眉緊蹙,輕甩頭,将她甩去。而後眸中斂光,擡頭望向皇帝,“不過,臣與皇上一樣,想将此事兩全了。”
阿史那音随領路太監來到外殿時,蕭筠還沒出來,隻能在掌事公公的示意下,等在外殿。
雖說外面風雨飄搖,她成了風口浪尖上的人,民間官場包括皇族,想讓她死的人不少。進宮這一路,就有不少百姓朝她的馬車扔臭雞蛋爛菜葉子。
可這會兒在這金碧輝煌的皇宮外殿,她靜靜坐着,看着小太監畢恭畢敬地上茶,掌事公公一如往常,照規矩辦事,臉上絲毫不露神色,她内心的悲憤多少平息了些。
她的人生,從未如此無助過。
從前在突厥,她是王女,母親是高貴的漢朝公主。漢朝強盛,父王和突厥的貴族們隻能尊待她們。
後來,和親漢朝,皇帝舅舅仁善,能讓她嫁得心愛的男子。除了丈夫可能不愛自己,她的一生可謂是順風順水,多少女子做夢都想得到的。
可是,一朝突變,父王殺了母親,一聲不吭就打來中原,手段極其暴虐。
這無疑是對皇帝舅舅和漢朝的巨大羞辱。皇帝舅舅就算再疼愛她這個外甥女,政治戰争面前,也會明智地選擇犧牲她。
不論結果如何,她都不怨恨皇帝舅舅,畢竟是她自己的親身父親不顧夫妻、父女情分,先挑起的事端,置她于死地,她又有何理由去怨恨旁人。
她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即便她是無辜的,誰讓她身上流着一半突厥人的血?
就算她母親是漢人公主,漢朝皇帝是她的親舅舅,那又有什麼用?
兩國開戰,生靈塗炭,政治詭谲。人們需要的隻是一個借口,一個宣洩點,而她剛好湊在了槍口,怨不得别人。
她唯一在乎的是,她愛了這麼多年的男人,她的丈夫,是否能在強壓下,為她分辨一句,求一句情。
茶氣氤氲中,她想,也許能在死前,看清楚蕭筠的真心,也算了卻一樁心願。
怔仲出神中,未察覺蕭筠已經走出内殿,緩步而來。
還是掌事公公輕咳一聲:“公主殿下請随奴才進内殿吧!”她才緩過神來。
起身擡頭,溫潤的面龐溫潤的眼,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去吧!我在此等你,一同回府。”連聲音都是毫無波瀾的。
她輕颔首,也不多言,定了神便跟着掌事公公進内殿。
一眼便看見皇帝舅舅坐在龍案後,眉頭緊鎖。
“參見皇上!”阿史那音恭敬跪下,磕頭行禮,不複往日的俏皮和親近。
一時間,皇帝的神色變得無比複雜,滿殿靜谧中,好半晌,才響起皇帝略帶歉意和無奈的聲音。
“音兒,舅舅對不住你。邊境,還得勞煩你走這一趟。”
意料之中的結局,阿史那音并不感到意外,反倒是皇帝誠摯的語氣令她有些心酸。
事發到如今,她見到的全都是落井下石、冷嘲熱諷之人。一個個并無深仇大恨的人,全都要置她于死地,所謂衆叛親離也不過如此了。
她一直都冷眼旁觀,不為所動。
但此刻,看着最後下通牒讓她去邊境赴死的皇帝,那有些佝偻的身形,蒼老的面龐,無可奈何的語氣,她不可抑制地感到心酸,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伏地的身軀輕微顫抖,指尖攥起,終于在皇帝的一聲歎息中哽咽出聲:“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