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京師外的官邸内,蕭亦辰半倚在病榻上,咳嗽連連,經久不息,直至半刻後方才稍緩。
他虛弱地重新躺下,面色蒼白如紙。
丫鬟心疼地執起銀勺,輕輕為他幹裂的雙唇滴上水潤,“殿下受苦了,沒想到涼州一行竟導緻水土不服,罹此重疾。”
蕭亦辰微微一笑,“此病聽來駭人,咳出後卻覺舒暢許多。人皆是血肉之軀,涼州災情嚴重,天寒地凍,感染風寒亦屬常情。”
丫鬟憤憤不平,“殿下尊貴無比,乃是蕭氏皇族的宗親。朝臣公認的東宮之選又不是非您一人。依奴婢之見,太醫院院使之子司空颢才是赈災的更佳人選。為何偏要殿下承受這等艱辛?”
“陛下新登大寶即逢大災,赈災之事非‘蕭’姓正統不可擔。除我之外,唯蕭抒與潤知可任。但潤知有賢昭公主庇護,不便遠行。蕭抒亦是年輕氣盛,性情難定。故而我被選,則是必然。”
說罷,蕭亦辰苦澀淺笑,
“曆朝曆代赈災之時,哪個不貪墨銀兩?這也算是對我貪墨的一種懲罰。看到那些無家可歸的災民,我心中實在不忍,不禁回想起明昭王朝成立前,一路的種種所見所聞,那可真是人間煉獄。
果然,站得久了,眼界與心胸總會生出矛盾與堵塞。”
“可王爺後來不僅将剩餘的赈災糧食全部發放,還親自參與,生怕有任何一人受到不公待遇。這樣的功德,怎會……”丫鬟抹了把眼淚,哽咽得難以繼續。
“隻是風寒小疾,何必如此感傷。”蕭亦辰歎了口氣,頗為豁達,“這次我們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回宮後,你家王爺定會有豐厚賞賜,到時定為你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丫鬟破涕為笑,撇了撇嘴,“奴婢才不在乎那些俗物……”
話未說完,外面傳來侍從焦急的呼喊,細聽之下,是太後特遣禦醫前來。
“太好了!王爺有救了!”
“嗯,扶我起身,準備接旨,不可有絲毫怠慢。”
蕭亦辰眉宇間舒展開來,“聽說他們幾人這幾日在外遊玩。待我風寒痊愈,定要随他們一同策馬揚鞭,暢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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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晃晃悠悠,穿越熱鬧喧嘩的街市,未曾停歇,最終抵達了甯靜深遠的府邸大門前。
冬月寒風刺骨,枝頭僅存的枯葉“簌簌”飄落,點綴在薄冰覆蓋的池塘水面上。
“嘶……”
四面通風的水榭内,蕭抒抱着雙臂,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沒想到才十一月中旬,天氣就已這般的嚴寒。各位啊,我們真的不去屋中烤火嗎?非得在這兒吹着冷風看秃景?”
玉壺傾茶,雲霧袅袅升起,茶香瞬間彌漫,啜飲一口,唇齒間留下悠長餘香,身體也随之溫暖起來。
司空颢眯縫着眼,神色悠然,“沁瀾即将回宮,甯安宮内滿是冰冷的奢華,此處至少寬敞明亮,氣息清新。你再忍耐片刻吧。”
“真是的!若非你騎術生疏最後才到,馬兒還差點失控,濺了我們一身的塵土與花瓣,我們又怎會這麼早被困在這裡,看這單調無味的雕梁畫棟。
司空啊,你近來太過沉浸于醫書,騎射功夫該加強了,以免将來若遇戰亂……”
話未說完,蕭抒便連連拍了幾下自己的嘴,“亂講些什麼,真是的……”
“狗嘴裡豈能吐出象牙?”司空颢調侃道。
“也就是你,換作旁人敢對蕭家之人膽大妄言,早就亂棍打死了。”
司空颢也不含糊,笑着起身行禮,“多謝甯郡王海涵包容。”
蕭沁瀾心情甚佳,嘴角挂着淡笑,目光懶散地掃視四周,饒有興趣地聆聽二人交談。
垂落的衣袖忽然被人輕動,她低頭順着手臂望去。
蔫潤知見她注意,便頓時松開了手,未再靠近,轉而為她換了杯茶。
他心中郁結,聲音失落,但表面仍故作自然,“茶水稍燙,先暖暖手吧。”
“……好。”蕭沁瀾點頭應下。
之前已直白拒絕過多次,再次當面說明,怕是會徹底傷了人心。
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這道理亦适用于情感。
蕭沁瀾溫婉一笑,待蔫潤知退開,才緩緩端起茶盞。
三日之期緊迫,陸承韫心情同樣不佳。
他抿着薄唇,指尖輕敲桌面,聲音低沉,節奏不一。
司空颢心思細膩,順勢轉移了話題,“沁瀾,前日你救下的那位南門姑娘,此刻是否還在府中?”
蕭沁瀾無奈歎息道:“南門姑娘體弱多病,連騎馬賞景都承受不起,故而我便安排她在客房靜養。”
司空颢道:“到底是伯爵千金,你總不能一直庇護于她。待你今日回宮,有何打算?”
此言一出,幾人集中了注意力。
蕭抒單手托腮,眉頭緊鎖,“這确實棘手。我們都是男子,不論嫡庶,人家終究是伯爵千金。
賢昭救她之事衆人皆知,雖百姓不知具體是誰,但興安伯這幾日的異常舉動足以讓人聯想。
加之我們頻繁來訪,名義上是陪賢昭散心,說得難聽了可能引起非議。禦史台或許會以我們輕慢官家之女為由參上一本。”
有了話題,陸承韫回過神來,在旁補充,“即便是沁瀾你,我們幾個男子頻繁造訪,也難免授人以柄。”
“确實,公主與普通官家女子終究有别。”
蕭抒邊說邊胡亂揉了揉腦袋,“真煩心,最近隻顧着享樂,竟忘了朝廷那些官員正時刻盯着我們。你說當時怎麼就沒提議兩人共同競争那位置呢?現在可好,我們幾個皆成了陛下眼中的刺。”
此話不假,司空颢面露憂色,“聽說最初隻定了潤知與陛下。
但因陛下并非國姓,故而又加上了你和靖郡王。
這‘四’數字,曆來被視作不祥,引人忌諱。随後,太傅提議加入我。
承韫作為國公府的嫡次子,是國公爺力排衆議送進文華殿的。我原以為,是國公爺心懷愧疚,未料後續……”
承韫性情溫和,舉止謙遜,頗具世家子弟的風範。
可無論是朝會抑或是政務處理,定國公總對承韫冷眼相待,從不在人前給予半句好評。
如今新朝建立僅四年,京師為官者皆已曆練得心思缜密,對定國公的偏袒之心洞若觀火。
對承韫雖多了幾分憐憫之情,但這僅是淺嘗辄止的同情。
若真有變故不過是歎息幾聲,誰願親自幹涉其中。
人性使然,無可指摘。
氣氛莫名變得沉重,恰在此時,一則沉重的消息傳入府邸。
“靖郡王歸來了?還患上了風寒?”
蔫潤知聞言猛地站起,初時面露喜色,轉瞬便凝重起來,
“是啊,涼州偏遠且遭遇嚴重雪災。靖郡王定是因心系國事民生,屢屢外出視察,方染此病。”
來了啊。
水榭之内,蕭沁瀾端坐于席,凝視着那灰暗的天際,靜靜品茶。
同窗共讀兩載,陸承韫并未置身度外,與衆人一同聆聽這突如其來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