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越原本昏昏欲睡,聽見聲音猛地睜眼,目光定在後視鏡中的陳夏檸。
她神色呆滞,回頭看了看遠去的校園,然後低頭捂着嘴,沒有發出聲音,肩膀在抽動。
周祈越呼吸一頓,眼底稍黯。
他們見面的頻率少了,但每次她都在哭,不知道是畢業了不舍得學校,還是她又遇到了什麼難題。
周祈越在手機上修改目的地為城東機場,像個送行人一路送她到機場。
他不知道她要去哪,可能是旅遊、出差,或者去别的城市找工作。
可他似乎沒有身份去問這些,就隻能目送她拉着行李進了機場。
後來是聽見媽媽邀請好姐妹來家喝下午茶,她們讨論陳氏集團的八卦,說陳老爺子去世後三個子女在争遺産。
“陳老爺子生前最屬意的繼承人不是他孫女嗎?”
“别說了,他孫女被爆出是假千金,不是親生的。”
“我天,真的假的啊?”
“當然是真的了,陳慧棠親口跟我說的,她把親子鑒定甩弟妹臉上了,還把那個假女兒逐出了家門。”
“什麼時候的事啊?”
“去年吧。”
周祈越對豪門圈一直都不太關注,和爸媽在某種程度上也劃分了界限,有關周家的親兒子,圈内幾乎沒人認識他。
不曾想以這種方式了解她的處境,她被逐出家門了,那她那天去機場到底是去哪?
很久沒聽到她的消息,周祈越也沒她的的微信,但記得她的微博。
以前寫信的時候,她畫的每一幅畫上面都有一串字母“Lemon1007”,他鬼使神差地去搜這個微博還真有這個賬号,她微博發的挺頻繁,當成微信朋友圈一樣。
同年六月,周祈越回學校參加妹妹的畢業典禮,在路邊的考研紅榜上找到了她的畢業去向,墨爾本C大。
剛好當天,她發了一張墨爾本街頭的風景片,發文:【在這裡重新開始吧】
周祈越想起多年前在海洋館文創店,她選了企鵝挂墜,他選了同款的北極熊。
就像現在的他們,一個在南半球,一個在北半球。
别說見面,連發一條消息都得克服晝夜颠倒。
那是2019年,到了年末疫情席卷全國,國内尚且能響動全國人民封鎖。
可國外就不一樣了,遠比新聞報道的更混亂。
當時很多國際航線停運,船員們巴不得趕快回國避難,國外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周祈越倏然很擔心陳夏檸,每天刷着墨爾本那邊的新聞焦慮得不行。
她帶了疫情話題發了微博:【還是國内好啊,外國人的自由主義盛行,是不會接受居家隔離的措施的。】
周祈越沒忍住以網友的身份給她留言:【國外那麼危險為什麼不回國?】
Lemon1007回複QY:【回不去啦,澳洲這邊航班停了,而且我就算回國也沒有家。】
後半句周祈越看得很心疼,小時候她的願望就是有一個完整的家,長大了又經曆抛棄,在國外孤零零的,沒有一個家人。
當天是爸媽的結婚紀念日,周祈越挑了一張一家四口的照片發朋友圈,周聽也立刻敲窗威脅他:【快點給我撤了,那張圖我那麼醜,你就不能挑一個好看的嗎!】
周祈越涼涼道:【我覺得好看[摳鼻]】
臭妹妹:【[死亡微笑]你完了】
臭妹妹:【[視頻]】
臭妹妹:【你要再不撤掉,我就把你的糗事發朋友圈】
視頻中是鄭起航架着他去卧室,周聽也在前面舉手機全程錄像,他躺在床上極為頹喪,怎麼看都是失戀的模樣,口中呓語着:“小檸檬......檸檸,我很想你。”
下一句又帶着十足的遺憾:“要是,要是你喜歡的人是我該多啊。”
如果你喜歡我,我一定不會讓你難過。
人在寫給自己的日記中都會撒謊,更何況是自己的内心呢。
這個視頻中一下子讓周祈越看清了自己。
不是執念,是從小到大隻喜歡過那麼一個人。
隔日,公司召集部分職員開了個緊急會議,目前公司停掉了所有船舶,唯獨有一艘船不能停,那是運輸礦産資源貨船“乘安号”,簽了十年的協議。
即使現在身處疫情,停運“乘安号”就等于違約,違約金高昂不說,還可能損害兩國的貿易友好,總之涉及一點政治問題。
大老闆表情為難,看着他們說:“有誰願意攔下去墨爾本的任務,公司和政府會願意給雙倍的工資,等疫情過了還會給予重任。”
有人打退堂鼓:“老闆,你給再多錢也沒用啊,這是要拿命去堵啊。”
“對啊對啊,這疫情什麼時候能結束呢,難道我們要一直在海外漂泊?”
“保不齊哪天感染了沒人搶救一命嗚呼了。”
“......”
會議桌的船長、大副和二副紛紛搖頭,打死也不冒這個險。
大老闆一時無措,知道這任務艱巨,無異于讓人往火坑裡跳。
會議室一片嘩然中,周祈越舉起了手,一句“我去”讓所有人沉默,目瞪口呆地瞧他。
葉恒作勢要把他的手拉下去,小聲勸說:“哥咱别沖動,你也不差這個錢吧。你要真缺錢我借你。”
周祈越幹脆站了起來,心平氣和道:“非常時期,總得有人奔赴前線。”
其他同事瞬間低下了頭,大老闆欣慰地向他鞠躬:“那就由周祈越擔任船長,祝你一帆風順,平安歸來。”
這次任務緊迫,一過完年就得出發,知道父母肯定反對,周祈越采取先斬後奏,在離家去港口的時候給林淑發了微信:【媽,對不起。】
第一次航行還算順利,到達墨爾本交付完貨物,周祈越去了趟C大,辦了張通行卡。
C大還能正常上課,他就在她所在的語言學院等着,一直等到天黑,大副打電話催他回去。
本以為見不到人了,卻在臨走之前,瞧見她和同學從教學樓裡出來。
陳夏檸戴着口罩,平平安安的。
周祈越暫且放心,匆匆離開。
可第二次就沒那麼容易了,因為全球經濟下滑,海盜愈發猖狂,常規的航線都得規避,甚至得繞更遠的路去尋求安全路線。
貨船不比郵輪,船上的設施并沒那麼好,長期奔波即使再熟練的船員都忍不住嘔吐,發燒生病,那段時間船隊的士氣萎靡。
周祈越隻要一空閑就會親自找每位船員聊天,做思想工作疏導他們。
船上的生活讓人過得忘記日子,某天淩晨貨船靠岸墨爾本,廣播傳來播報:
“各位同志們大家早上好,今天是2020年4月22日,世界地球日,讓我們一起祝願世界和平,全球安康吧。”
許多站在船員站在甲闆上,祈禱着疫情趕快結束,齊聲呼喊:“世界和平,全球安康!”
周祈越唯獨記得今天還是她的生日。
小檸檬,生日快樂。
于我而言,航行的意義就是找到你。
或許長大以後,見面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但我相信,想見的人一定會見上面。
他帶着全體船員和貨物,每一段航行都像是在冒險。
但隻要能來墨爾本,哪怕遠遠地見一面。
看到她平安無恙,那麼這趟冒險也是值得。
在她生日的時候,假借路人之手給她上兩朵向日葵,上面寫着:Best wish for you.
這是他唯一的打擾。
很多人都眼紅周祈越年紀輕輕就能當上迎都号的船長,卻忽略了他這三年的漂泊有多艱苦,立了多少功勞。
疾病纏繞、極端天氣和海盜威脅,他帶着“乘安号”全體成員挺了過來。
2022年末,國内疫情好轉,開放政策積極響應。
彼時“乘安号”抵達墨爾本,大老闆來電說,協議在2023年到期,這次回國之後,他們就不用再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大家都熱淚盈眶,度過難熬的階段,回國等待的是巨額獎金和升職。
周祈越下船,在港口注意到一群身着C大校服的學生,多看了幾秒,随後就瞧見陳夏檸從人群裡跑出來追着一個男子大喊:“把包還我!”
他也跑了過去,制服了小偷,一轉身拿着包去找陳夏檸時,她已經暈倒在沙灘。
周祈越每次停岸自由時間并不多,打救護車報警,剛把人送進急救室,大副又來打電話催他了。
醫生說她隻是短暫地休克,休息一晚就會醒來,周祈越暫且松了一口氣,交了醫藥費,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天色漆黑。
當時路邊人來人往,周祈越正低頭看手機打車,不料有人提着刀朝他後背砍了下去。
措不及防的偷襲,他整個人立刻倒下,鮮血暈染了路邊,過路人尖叫不止,一片騷動。
這種場面其實在國外很常見,尤其是疫情這幾年,社會動蕩不安,暴亂分子猖狂到大庭廣衆之下行兇。
後來警方調查才知道行兇者是小偷的同夥,他是為了報複周祈越白天英雄救美,害得自己的兄弟被抓了。
周祈越不記得自己怎麼進了手術室,又做了多久的手術,躺在手術台迷迷糊糊間,想起三年前去機場那次。
突然間很後悔,很後悔。
他不該眼睜睜地送她走,不該讓她一個人異國他鄉。
如果在更早以前,他能多去追究她在酒吧傷心買醉的原因,或許就會知道她在陳家的處境。
如果他能早點看清她養母的虛僞,他們就不會錯過這麼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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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祈越遇襲的消息傳回國内,大老闆聯系了在墨爾本的朋友親自去照料他。
乘安号踏上了回國的路,他這個船長隻能留在墨爾本養傷,在醫院足足療愈了三個月,可以下床走路,但不能有劇烈運動。
2023年2 月,陳夏檸的微博發了最新動态,她回海雲市了。
三月初,墨爾本飛往國内的航班也通航了,周祈越回到海雲市,害怕爸媽過度擔心,就說自己隻是閃了個腰,打算休養一段時間。
因為醫生警告過他,如果好的不徹底落下病根,他很有可能當不了船長。彼時大老闆為了嘉獎他,已經給他晉升到迎都号船長的職位。
他選擇住在海天宜城,一是為了躲避爸媽的視線,安心去醫院做複檢,二是為了能常常見到陳夏檸。
他已經知道她應聘了海大的實習導員,後來也是在微博上看她發租房帖,想以小号去聯系她。
結果向舒好巧不巧地問他租不租1302,有個朋友想租附近的房子,她來問問。
向舒一報租房人姓名,周祈越隻覺得老天都在幫他。
但在此之前,三月到七月之間,他除了康複訓練就沒其他事,長期忙碌工作的人驟然閑下來,屬實不适應。
他想給自己找點事做,想起那個跟自己一樣無所事事的遠方表弟,就去了朝陽島當漁民。
3月17日,國際航海日當天,海大的校車開進了希望小學,起初周祈越并沒怎麼在意,中午路過金魚巷的時候撞見了陳夏檸。
她當時正坐在涼亭裡,拆開手邊的盒飯,飯菜應該是不好吃,她幾乎是硬塞嘴裡,但吃到一半就放下了。
她看起來很疲憊面色發白,靠在後面的木柱,微阖上眼。
周祈越轉身去旁邊的超市買了一瓶水,讓一個小妹妹交到她手裡。
“謝謝你啊,小朋友。”
“姐姐,你是不是中暑了?可以去我家休息一會兒哦。” 小女孩牽起她的手,把人拉到自家超市裡。
周祈越站在不遠處看着她的背影,心裡有一個念頭愈發強烈。
日子又迎來七月,周祈越傷口痊愈也能幹重活了,準備回海雲市實施那個念頭。
離開的前一天,他和周誠的朋友打牌,董川随口說: “明天我沒法跟你們聚會了,能不能換個日子。”
周誠搓着牌問: “咋啦?”
“我媽讓我接一個支教老師,就今年三月來過希望小學的。” 董川聳了聳肩,難以理解道: “這老師是不是傻,幹嘛來朝陽島受苦啊。”
周誠打趣道: “要是人家老師長得漂亮,不是給你一個近水樓台的機會了麼?”
董川切了一聲: “你想多了,這種好事怎麼可能輪得到我。”
周祈越就随便聽着,也沒思量這支教老師是誰。
次日下午,他收拾好行李正準備開車走,接到了周誠的求救電話: “哥,救命啊,快來酒吧。”
周祈越趕到現場的時候,那酒保一對二被打的鼻青臉腫,二是周誠和董川。
周祈越跟店長協商了半天,付了一大筆錢讓他們不要報警。
等事情解決,他冷眼看着兩貨,周誠尚且有意識,董川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周祈越拍了董川好幾下都沒把人叫醒,隻能和周誠合力把他架起來往外走。
與此同時,董川的鈴聲響個不停,周祈越找到他手機接通,林梅破口大罵: “小川你死哪去了,去接陳老師了沒?”
周祈越怯生生道: “阿姨我是他朋友,他喝醉了。”
“什麼? ! 這臭小子又去喝酒了!” 林梅氣得不行,“就不該相信他,我又不在學校上哪去找人接陳老師啊。”
周祈越聽着這位陳老師,沒忍住問了句: “海大的輔導員陳老師麼?”
“對,你認識啊? 名字叫陳夏檸。”
周祈越沉默了幾秒,挂掉電話後,把董川扔給周誠,二話不說騎着他的電動跑了。
“哎呦卧槽! ” 周誠一臉懵逼,等反應過來人和車已經走遠了,“我倆怎麼回去啊?我喝酒了不能開車啊……”
“……”
那個傍晚的雲壓得很低,晚霞極為斑斓,小島歸于沉寂,水泥路上再無其他人。
周祈越将車把手擰到底,一路暢通無阻地駛向客運公交站,直到視野中出現一抹背影。
他勾了勾唇角,放慢速度從她身邊穿過,将車子停在了她前方。
陳夏檸一步步朝他走過來,停住腳步。
他緩緩擡頭,對上她的眼。
“需要我載你一程麼?”
與其遙遙無期地擔心那個人過得好不好,倒不如站在能看見她的位置。
陪着她,讓她開心就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