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彎下腰來,手指輕指一處,“該放這裡。”聲音很輕。
薄枝扭頭,一瞪。
裴懷瑾自上而下看她,薄枝表情兇兇的,像是一直渾身戒備的狸貓。他深知此刻如此想不合時宜,但他看着“他”的發頂,總想上去摸一摸,比一比與他府中豢養的雪狼柔軟毛發的觸感有何不同。
幸而他有克制住,否則薄枝定會揮出一拳正中他的面中,将他打得四暈五向。
終于,裴懷瑾在薄枝的注視下坐到了她對面,再輕咳兩聲,狀做虛弱。
“你還在生氣?”他慢悠悠看了她一眼,不顧她戒備的眼神,從棋笥中取出一顆白子,而後輕輕放在了棋盤之上。
薄枝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他此刻好似寬容的可怕,嘴角微微盛着笑意,貌似是在示好。可她不吃他這一套,她也不是半大的少年,裴懷瑾拿這種懷柔之策對她,是還想繼續利用她?
她默不作聲,就連手中的黑子也重新丢進了棋笥中。
裴懷瑾看着薄枝,像是在看一個生悶氣需要哄的孩子,見“他”不吃這套,他碰了碰鼻尖,心中歎道,失敗了啊~
“我知你還在因要保蕭宏禮之事厭我,薄枝,你确定要搭上一些無謂的犧牲嗎?若你執意揭露蕭宏禮,那麼,民衆會憤怒,聖上會起疑,那些書生的命可還保得住?皇上的風格你知道,若他想護子,那些書生便會經曆酷刑嚴審,屈打成招。”
“這是你想看到的嗎?到頭來十幾人丢了命,還一事無成。”他漆黑的眸子看着薄枝抿起的唇,将這些後果娓娓道來。
薄枝卻心中起疑,“你怎知皇上會屈打成招,若是萬民施壓,他不得不處置三皇子呢?”
蕭肅即使是皇帝,也抵擋不住水覆其舟。
裴懷瑾沉默了,他望着棋盤上的落子,黑白相間,黑子已成殺勢,白子被圍追堵截。半晌,他擡了頭,“因為這些,全在當年姬家冤案中,一一應驗過。”
他聲音低沉,說話間粗粝了幾分,沉沉砸在了薄枝的耳朵裡。
他此刻沉着眸子,面容晦暗,“你不是問我是否要護蕭宏禮?實則,我護的不是他,你,可明白?”
薄枝看向了八角亭外,避開了他的眼睛,時間差不多了,她該回堂了。
走之前,她問了裴懷瑾最後一個問題,“裴懷瑾,你如此為蕭肅征戰四方,為的是什麼?”
她直呼了皇帝名諱,在這個君臣綱常的時代,視為大不敬,此刻薄枝卻不在乎,她目光從亭外換至他的臉,這是她為數不多敢于主動直視他的時刻。
四目相對,裴懷瑾愣怔。
他被薄枝注視着,這讓他無所遁形。
他曾想成為一名謙謙君子,兼修内心明鏡之道,俯察百姓之心。後來世道不允許他成為那樣的人,裴家不允許他有自己的官道。
世人皆為看熱鬧,同窗視他皆為敝履,人盡避之不及。
裴懷瑾恍惚間回想起那段時日,他當初可以選擇不入官場,在書場成為詩文先生。而他在被趕出裴家後,唯有老師家中尚有他一席之地。
莫老受人尊敬,卻無法左右朝廷選官,他曾拖着年邁的身體為他四處求情,裴懷瑾感念至今。
直到他托人四處打聽妹妹在裴家的處境,卻得知她過的不好。裴懷瑾起初的初心,也隻是想讓裴钰淑能在裴家過的好。
既然文官的路子走不通,那麼,他唯有走武将。
有了權與地位,裴懷瑾才能保證裴家不敢苛待裴钰淑。
這些原因,他當然不會對薄枝講。在薄枝的目光下,裴懷瑾溫和地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薄枝淡着臉,見他如此,也不欲追問,身體離開了石凳,在身後男人的注視下,離開了這座八角亭,回了審問大堂。
可見,還沒消氣。
裴懷瑾坐在亭中,喉間輕輕一聲哼笑出來,他拿出一顆白子,放在棋盤之上。
瞬間,
白子盤活,黑子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