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野城,十二熾金宮中。
寝宮裡彌漫着濃濃的冰片熏香,毗紗王躺在寝宮的床上,帳幔已經束了起來。蒼老的國王面色疲倦,他的額頭上裹着一條在薄荷水中浸潤過的白巾,據說這對治療頭風有一定的作用。
寝宮裡空空蕩蕩的,門窗緊閉,密不透風。所有人都被支了出去,隻留下盧阇王子和與他一同觐見的息露。
盧阇王子将毗紗王扶起來半坐着。
毗沙王望着他的繼承人,語塞半晌,竟直直地吐出一口鮮血。
盧阇王子卻面色自若,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随意給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仿佛奄奄一息的,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一般。
“跪下。”毗紗王指着他說。
盧阇王子欣然便跪,息露自然也不能站着,跟着跪了。
“事情我都聽說了,”毗紗王隻剛剛說了一句話便喘息,“你還想瞞我?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他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兇光,猛地抄起了旁邊的紫金釉蓮花香爐,朝盧阇王子砸去。
息露吓壞了,趕緊撲過去在盧阇王子前擋了一下,大喊:
“舅舅!”
香爐碎成無數的瓷片,砸在身上的時候,疼是次要的,他先是給未燃盡的熏香燙了一個激靈。
息露又想哭了。
他忍着痛,伏在毗紗王的床榻邊,幫盧阇王子說話:“不是的,舅舅……都怪我,都是因為我在場,讓蘇赫刹那大人奪了我的刀,他才得以……得以殺了真衍。”
“你懂什麼?”毗紗王閉了閉眼睛,仿佛耗盡了耐心。
他的妹妹嫁入息氏之後,隻誕育了一女一兒。這小公子息露自幼就被息氏家主與他妹妹極盡寵溺,以至于過于天真愚笨。
小時候這樣,還算可愛。可是在王室與貴族的漩渦中,都已經長到了十六歲,仍然還是沒事就想着吃,遇事隻知道哭。
都說外甥像舅,毗紗王看見他就惱火,難道是因為息露像他的緣故嗎?王族和息氏的金銀玉石裡堆砌出來的,怎會是一個這樣的廢物?
“這和你無關。”毗紗王忍着怒意,指着盧阇王子向他解釋,“古莩塔家的女兒,殺了蘇赫刹那家的女兒。當下無法向古莩塔家問責,要等拿辦古莩塔·彌沙,審完了才能決定,已是愧對于蘇赫刹那家主。而你,王室的王子,你又做了什麼?”
他氣急攻心,聲音都在顫抖。
“你非但不安撫蘇赫刹那家主,還提拔古莩塔·真衍為‘六重天’的首領!你是嫌古莩塔家的權力還不夠嗎?現在好了,蘇赫刹那家主狗急跳牆,以緻釀成大亂!”
息露這才明白其中種種。
他望向盧阇王子,盧阇王子卻一臉泰然。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父王。”
連息露都聽懂了,他不可能不懂。
毗紗王氣得又想大罵,盧阇王子卻緩緩地說:
“蘇赫刹那·天瑰已死,蘇赫刹那家就是一具空殼,已經沒了作用。借他之手,将古莩塔家的繼承人真衍除去,古莩塔家既不能追責于永恒王,又隻剩了一個老人和一個遠嫁的女人,這是大亂嗎?父王說的話,我倒不明白了。”
盧阇王子施施地站了起來,理了理衣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病榻上的國王。
“父王,我們雖姓蘇赫達那,可是您不會真以為這王位,我們坐得很穩吧?十二家貴族虎視眈眈,他們背地裡用‘六重天’在盤算什麼,我們都還不知道。越翎被通緝,古莩塔家主必會處心積慮,将‘六重天’再次掌控在他自己的手裡,倒不如由我先遂了他的意。不過,真衍有沒有這條命去當‘六重天’的首領,就不關我的事了。”
這番話他說得随意,卻讓息露聽得驚心。
病榻上的毗紗王,也像不認識眼前的人一樣,眼神裡除了驚愕,還有一絲恐懼。
“我們沒有費一兵一卒,至多不過給我落下一些平庸無能之類的評價,卻讓古莩塔家再無掀起波瀾之力,‘六重天’也可以順理成章地回到王室手中。權傾分野的古莩塔家主,現在隻是一個年近古稀、無人送終的老人,他難道還真能逆天命,叩得長生嗎?至于我是否平庸無能,等我坐上了王位,自然會有人重新評判。”
毗紗王喑啞地問:“‘六重天’你打算交給誰?”
“不能交給任何一家貴族,隻能給我們自己人。”盧阇王子說,“隻有息露……”
息露吓得魂都飛了,瞪着一雙迷茫的眼睛指着自己,仿佛在問:又是我嗎?
盧阇王子看見他就隻覺無奈。
他轉過頭去,繼續說:“隻有息露的姐姐,息雩。”
息露剛松了口氣,卻又聽到息雩的名字,人都快瘋了。
讓息雩當“六重天”的首領?
她要回來了?
她要回來了?!
救命啊啊啊啊!
盧阇王子渾然不覺,繼續對毗紗王說:
“古莩塔家主已是孤家寡人,他所謀劃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而我,隻需要活着,靜待最後的勝利。”
“所以,父王,您也安心養病吧——”
“我們都要好好活着。”
寝宮的門打開又合上,病榻上的毗紗王阖上了眼睛。
他知道,從今天起,十二熾金宮真正的掌控者就變成了蘇赫達那·盧阇,這一個他仿佛從未真正看清楚過的兒子。
他素日戴着的溫柔敦厚、平庸無能的面具之下,那褐色的眼眸中隐藏着的,竟是連他這做父王的都未曾察覺到的野心。
站在寝宮門口,從檐角的金鈴向外看去,天陰沉沉的。
“分野要下雨了。”盧阇王子說。
息露一瞬間有些恍惚。
仰頭望去,他的表哥,他的玩伴,蘇赫達那·盧阇,與他記憶裡的模樣并沒有什麼分别,似乎隻是長高了,長大了。
在息露毫不知情的時候,他竟然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陌生?”盧阇王子忽然問,“你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着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