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聞璟淡聲:“裴公子入宮是來問太後安?”
裴則斯點頭,“嗯,進京有些時日了,來看看姑母。”
周月安斂眉,眼前這公子與太後竟是姑侄關系……
若是裴姓,周月安了然。
河東裴氏,百年望族。
隻是不曾想……那日遇到的公子竟是這般身份,謙遜有禮,溫潤似玉,這樣想着,倒也确實不像尋常世家公子。
“頭兒,大夫在宮外候着了……”張虛提醒。
聞言,周月安和裴則斯都看向謝聞璟。裴則斯側身,微微颔首:“謝大人快先去吧。”
謝聞璟輕嗯一聲,視線看向周月安,“先送你出宮。”
周月安抿唇,對上他認真的目光,輕聲應下。
二人一同對着裴則斯道:“那裴公子,下次再見。”
裴則斯溫潤淺笑,目送二人離去。
裴則斯獨自一人立于寒夜,背影有些許孤寂。
出宮途中,謝聞璟見周月安不說話,他眸光微動,瞥了眼與周月安的距離,他突然輕嘶一聲。
周月安聞聲擡眼,往前半步,關切道:“大人你還好嗎?”
謝聞璟低眸看了眼近在眼前的人,他低聲啟唇,聽上去有些無力。
“方才還行,現在有些疼,扯到肩旁的舊傷了。”
低沉的嗓音帶着一絲絲委屈,周月安蹙眉,想要擡手攙扶,可對上謝聞璟染笑的眼神,伸出的動作一時頓住。
謝聞璟見此忙湊上去,将幹淨的一側胳膊虛虛搭在周月安手腕上。
“多謝姑娘幫忙。”
周月安無言。
謝聞璟懶懶出聲,随意找着話題與周月安聊天,分散着周月安的注意力。
周月安一一回應,剛凝神又被打斷。
半晌,周月安停下來。
月色濃重,謝聞璟步子微頓,他垂下眼,靜靜看她。
二人的目光交彙,瞳孔裡倒映着彼此的身影。
謝聞璟眼含笑意,恍若在這暗夜點亮一抹明豔色彩,他神色輕松,若非是身上的血污作證,根本不像是差點丢了一條命的人,他似乎對今夜受傷毫不在意。
周月安緊緊凝望着他,看着看着她眼眶漸紅。
“若是那一刀,大人躲不掉呢?”
良久,謝聞璟才聽到她的聲音落在耳畔,素來幹淨如冷泉的嗓音略啞,像是泉水途徑野草叢林發出的沙沙聲。
謝聞璟側頭,似乎是在認真思考。
片刻後,謝聞璟唇角依舊噙着一抹笑,“沒想過。”
謝聞璟說:“在下這條命,或許是馬革裹屍戰死沙場,也或許是面對刺殺寡不敵衆。”
忽地,他唇角笑意擴大,他視線裡滿是女子微紅的眼眶。
“但從沒想過,或許有一天是為救人。”
他神色輕松,似漫不經心般道:“姑娘也知道,在下這個人,向來都隻為自己,以利衡義,不會因為不相幹的人做沒把握的事,更不要說會為了其他人,用自己的性命作賭籌碼。”
周月安想張口說什麼,可紅唇微動,終是無言,她眼眶裡不知何時蓄滿了晶瑩。
“是我拖累大人……”
“周家身份,早就不是利器,反而有可能是泥潭,是我将事情想得太簡單……”
若非是她,謝聞璟根本不會遇上今夜這場刺殺,若非是她,那些人至少表面會與他和氣客套,而若不是她……
她這般無用累贅,也并非一次兩次。若非是她,阿兄阿娘也不會……周月安垂下眼,長睫遮住眼中滾動的情緒,強忍着不讓眼裡的淚掉落。
所以為何要救她呢?她本來就是一個麻煩啊……
為什麼一個個……都要救她呢……
周月安肩頭輕顫,如琉璃般精緻的臉滿是愧疚痛苦之色。
謝聞璟眸色微暗,她整個人就像是一個精美無比的瓷瓶,但其内裡早就裂痕遍布。即使看上去完好無暇,可實際上,隻要随便在那些裂痕之處再多添一道傷,那便将一碰即碎。
即使她再堅韌,再頑強,過往的傷,也不可能如沒發生過一般。
周家一朝傾覆,颠沛,流亡,樂籍,藏拙,苦難……
她不說,不代表這些不存在……
而她又總是如此,喜歡将責任過錯攬到自己身上,生性良善,又背負太多,反更成負擔。
所以她其實很苦,她像是在苦潭水中浸泡過一般,可她不聲不響,将苦楚一一咽下,面色平淡地對待世間萬物,應對驚變也無波無瀾。
所以接觸過她的人,隻知道她疏離客氣,禮數周全。卻不知道她冰封江面底下的千丈起伏。
謝聞璟擡起另一隻手,緩緩搭上周月安柔軟的發頂。
動作溫柔輕緩,極盡愛護,謝聞璟輕輕碰着周月安的軟發。無言安撫,他不說話,隻一下一下地揉着她的發頂,宛若傾注半生柔情與耐心。
“你從不是累贅。你是他們捧在手心的珍寶,怎麼會是麻煩……”
也不止是他們……
周月安一僵,她眼神有一瞬間滞愣,緊接着淚珠大顆大顆滾落,淚珠砸入地面,消失無痕。
她肩膀微顫,無聲啜泣,周月安死死咬着唇,任由淚水滑滿整張臉龐。
謝聞璟耐心安撫,将她的情緒一一接住,細心地給予回應。
半刻鐘過後,周月安漸漸平複,不等她擡臉,眼前便出現了一方錦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