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搖晃,一如他的心事,于水中浮浮沉沉。
書院學生們的談論言猶在耳,不應谷惡獸來襲,仙人出現相助。
如果說,前因後果置換呢?
先是“仙人出現”,才是“惡獸來襲”,那麼……
湖面破水聲驟響。
有人涉水而來,遊到湖心深處,瞟見蔚止言漂在水裡紋絲不動的樣子,睫羽顫了顫,飛速向他而去。
蔚止言想得出神,一隻沁涼的手從側面捉住了他手臂。
來人黑發飄蕩,碧泠泠的眼睛浸在水裡,光影交錯,覆在他眉眼,好似水底的妖。
四目相對,蔚止言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沈欺抓緊了他,往岸邊遊了去。
把蔚止言拉上岸,渡過草叢,一張弓就架在了蔚止言胸前。
“你聽見了。”
“我本是魔,奉逢魔谷主之命,喬裝成仙潛入不應谷。”
“此前的惡獸也好,燎火也好,盡是我引來的。”
沈欺左手搭着弓弦,冷酷道:“為防差池,理應殺你以絕後患。”
他原形畢露至此,蔚止言卻毫不畏懼,反而道:“真的嗎?”
沒錯,沈欺說的這些和他推演的一緻。可是……
若幹處地方仍舊說不通。
沈欺覺得好笑,近乎諷刺道:“你不信?”
“莫非你以為,應了你三兩句話,我就不會再作殺伐?”
蔚止言:“那你為何把我推進湖裡?”
“這還用問麼,”沈欺皺眉,“自當是為了除掉你。”
不,不對。
蔚止言環顧四下,靈湖對岸殘留不顯眼的燒灼痕迹,樹林深處幽焰将将熄滅,又一頭倒下的燎火。
“是因為它。”
——方才那頭燎火撲向蔚止言,千鈞一發之際,是沈欺将他推入湖裡,才躲過燎火那一擊。
沈欺眸光忽閃。
“不過是你自以為是。”他沉聲道。
“那好吧。”
蔚止言索性順着他的話說下去:“就算你是打算殺了我。”
“那你為什麼要說出來呢?”
“妖魔鬼怪但凡作惡,事先唯恐裝得不夠面善。”蔚止言逐漸辯論到一個詭異的思路,“你看那些吸人精氣的妖鬼,哪個不是假裝小意卿卿,哄得别人沉醉溫柔鄉,再趁其不備痛下毒手?”
“沈疑是。“
白衣神仙喚了他的名字,問他:”你怎麼反其道而行之?”
魔族不聲不響,長發拂面,蔚止言隻看到他輕顫的眼睫,在他眼尾投下密密的暗影。
蔚止言得寸進尺,朝那人走了過去:“你對别人也這樣嗎?”他淺笑着,“把自己說得這麼壞,萬一先把我們吓跑了,你該怎麼對人下手啊?”
沈欺慢慢放下了銀弓。
迎着桃花眼波,他望見眸中一泓溫柔無比的月色。
“你多慮了。”他說,“不會有人像你這樣天真。”
一個神仙,明明擅于窺破計謀,看穿了一切之後,竟依然願意相信妖魔有顆善心。
定然是未曾見識過人心險惡,故能心若稚子。
沈欺輕輕笑了起來。
“你要是一直如此天真,那也最好不過。”
蔚止言:“啊?”
“因為妖魔就喜歡天真的神仙。 ”
沈欺故意惡劣道:“不經世事,妄信妖魔,最是好騙。”
蔚止言:“……是嗎。”
“所以你記好了,”沈欺告誡他,“以後離我這樣的妖魔遠一些。”
“這和你我又有什麼關系?”蔚止言不解,不是在說其他妖魔麼,怎麼繞來繞去,又提到了他們兩人呢。
沈欺沒有正面回答,眺望月夜湖景,提了個問題:
“有兩個不會枭水的人,一人在岸上,見到了另一個沉在水底的人,如何可能接近那個人呢?”
“是碰不到的。”
"不,”蔚止言直直看進他的眼睛,“有一種可能。”
“隻要岸上那個人學會枭水,就可以了。"
沈欺嗤道:“可岸上的人根本不需要會水。”
“如果習得水性,隻是為了落入水裡,”他頓了頓,“他還是永遠不要去學的好。”
“從水裡遊回岸上,遠比跌進去難得太多。”
“所以,他隻在岸上遠遠地看着就好了,千萬不要掉進去。”
那難道不是太過殘忍嗎,蔚止言聽得多少有些憋悶,正揣摩着兩全計策,聞到了淺淡的血腥味。
一看沈欺手腕,原本淡下去的燎火咒印又加深了。
肯定是今晚那頭燎火,引得他舊傷複發。蔚止言關切道:“你的傷……”
“無所謂。”沈欺渾不在意。
魔族煞氣可解燎火咒印,放着不管也終歸會好,雖說是慢了些——好比那晚昏了一宿。
“但是,”蔚止言想起青年拉着他時,手指攥得很緊,“會痛的吧?”
他着實善于忍耐,隻有那一閃而過的瞬間,尋常人是絲毫注意不到的。
沈欺恍惚了刹那。
“還是喝點藥緩解一下吧。”蔚止言又道。
沈欺:“……随你。”
蔚止言顧不得别的,熟練地取來燎火之角。就地生火,翡翠瓶派上用場,作了熬藥的容器,至于瓶中甘露,通通作了藥湯。
他扇了陣風,撇去兩人身上未盡的水汽,席地而坐,重操煎藥的事業。
沈欺同坐了下來,揶揄了句:“這次可别再燙着了。”
吓得蔚止言勾起了痛苦回憶,匆忙放棄手動扇火,安排仙術全自動熬藥。
“說來,逢魔谷的魔族是什麼樣子的?”他好奇心作祟,“我還不曾去過魔界呢。”
沈欺以手撐着下颌,道:“有些因苦衷入魔,有些天生的惡煞,無論怎樣,有本事殺死越多人的,在魔界便是受人尊崇的。”
凡間以權勢錢财衡量尊卑貴賤,魔界則以殺戮衡量。
沈欺:“你們神仙道士,對待不得已而殺生的妖魔,是不是會格外留情?”
蔚止言:“這個……約莫是因人而異?”
“若我沒有苦衷呢,”沈欺淡淡道,“又該如何處置?”
“那就……”蔚止言犯了難,忽覺落入圈套,“可我不會對你如何啊,答應了你的。”
沈欺勾唇,道:“你暫且也不能拿我如何。”
空有天資修為,卻無争鬥之心的神仙,倘使陷入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不一定赢得過他。
“以你的本領,指不定連一群燎火都殺不幹淨,何談收服妖魔。”
被說中了幾分,蔚止言倒不氣餒,他對悟境一事慣是達觀,笑道:“機緣巧合,萬一遇到那一天了呢。”
沈欺眯眼笑了起來:“好啊,我等着。”
黑暗裡走出來的人,雙手沾滿了煞氣,卻有雙漂亮的眼睛,笑起來亦十分動人。
瓶中湯色漸濃,蔚止言端着翡翠瓶,這一下差點沒拿穩。
幸而總算沒再燙着,順利把瓶子交到了沈欺手裡。
沈欺晃了晃瓶身,一飲而盡,那藥湯嘗着竟不覺苦:“用什麼熬的?”
“清露熬底,是不差吧。”
不枉是收集了一夜的露水,說起這個,蔚止言雙眼都在發光,“将清露制成飲方,滋味一定更好。詳盡配方怎樣搭了最合适,我還在琢磨。”
沈欺放眼一望,山色湖光相對,長天月色撲入他眼中。
他道:“谷中風月入喉,不知是何種滋味。”
“好主意!”蔚止言拊掌,靈思如泉湧,“那就采些荷露,作一道荷釀月光,你覺得怎麼樣?”
沈欺低低地嗯了一聲。
“荷露、清風、明月,此外還能調些什麼呢……”蔚止言思索着方子的内容,肩頭一重。
一挽黑發倒在他肩頭。
沈欺已然很疲累了,靈藥驅走痛意之後,難得倦意湧來,春夜柔和晚風在畔,就這樣睡着了。
蔚止言蓦然緘口,一動不敢動。
一片銀羽葉飄落,湖心泛起漣漪。
他心想道,等荷花開綻,做好了荷釀月光,第一個給身邊人嘗嘗吧。
那時,應當是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