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灼發現,霍月尋待在浴室裡的時間,比自己想象得要長一些。
一開始,他還緊張着,仔細地聽着浴室内傳來的嘩嘩水聲,時時刻刻準備迎接着下一秒就會出來的霍月尋;但漸漸的,水聲越來越綿長,身下的坐墊越來越柔軟,緊繃的精神越來越放松,他便不知不覺地倚靠在餐桌旁睡了過去。
可能是因為身上柔軟又舒适的衣服,或者霍月尋那溫柔至極,呵護至極的态度,他有些恍惚。畢竟他已經想不起,自己多久沒有過這種安心的感覺了。
夢裡,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了許多從前的事情。尤其是如今這個千瘡百孔的家,尚且完好的模樣。
他的父母,紀華勇和宋嘉莉兩人,曾經也是周圍鄰居交口稱贊的一對好夫妻。
紀華勇的母親早逝,父親另娶,他一個人早早辍了學在外打拼,學會了如何開大貨車後便跟着師傅跑長途,也能養活自己。而宋嘉莉因為父母重男輕女,即使聰明非常也沒能讀上書,小小年紀就出去打工,辛苦非常。
兩個人偶然相識,緊接着自由戀愛,結婚。紀灼和紀暖兩人先後出生。
日子本該這樣繼續平靜地過下去,可老天就像是非要愚弄人一般,輕輕扇動了一下翅膀,引起了一連串的蝴蝶效應。
紀灼初二時,小學的紀暖突然生了場不小的病。
那時候家裡剛好在還房貸,無論是宋嘉莉還是紀華勇都是早出晚歸,誰也沒注意到她的不對勁,隻以為她是普通的發燒,吩咐紀灼每天照顧妹妹。
紀灼自然照做,督促她按時吃藥、幫她量體溫,帶去診所挂水。可是不管怎麼看,紀暖的病似乎都不見好,就連紀灼自己都精神不濟,總覺得身體不太舒服。
這下子,一家人即使再不懂醫學也覺得不對勁,連忙請了假把兩個孩子帶去醫院看,這一看才知道,原來得了肺炎。
紀灼身體素質好,還沒太大問題;可紀暖打小身子就弱,免疫力低下,症狀已經很嚴重了,如果再不治療的話,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宋嘉莉和紀華勇兩人當即慌了,工作也顧不上管,匆匆忙忙地開始照顧孩子。可關鍵是,這時候家裡還欠着房貸,他們連掏錢都掏得極困難。
紀灼那時候昏昏沉沉的,不知道這事最後是怎麼解決的,隻知道紀暖的病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康複,等到他上初三、準備中考時,家裡的低氣壓才過去。
眼看着一切往好的方向發展,紀灼終于松了口氣。
可他那時沒想到,這段時間,就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
接下來的時光,才是真正的地獄。
有了紀暖生病這件事的刺激,紀華勇和宋嘉莉兩人都深切意識到錢的重要性,一個比一個拼命上班。紀華勇不顧危險去開了夜間的長途,在高速路上為了避讓一個随意變道的小轎車,不小心出了車禍,失去了意識。
再度醒來時,紀華勇看向圍在他身旁、臉色憔悴的家人們,還沒明白他們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直到他準備下床,卻發現自己沒有了腿。
一個貨車司機,沒有了腿。
開不了車,成了廢物。
紀華勇徹徹底底地崩潰了,尤其是公司的賠償如同打發叫花子的施舍、被他避讓開的小轎車消失無蹤時。
為了避免年幼的妹妹和辛苦的媽媽被遷怒,紀灼頂着父親的無端叱罵和毆打伺候他,反反複複承擔着他最壞的情緒。
十六歲的紀灼強忍着才沒有崩潰。
哪怕紀華勇出院之後,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再也沒有半分從前的憨厚老實、忠誠可靠的品質,反而開始酗煙酗酒、賭博。
紀灼都知道他的不容易,一邊兼職打零工,一邊反反複複地勸說着父親不要這個樣子,哪怕身上被打得全是傷也沒有還過手。
他以為這就是一個家庭崩潰的極限了。
直到,家裡的另外一個頂梁柱,一直賺錢養着家裡四口人的宋嘉莉,在店裡上班時昏倒,被好心的鄰居送到醫院檢查。
常年廚房勞作,多年情緒積壓。
肺腺癌,癌症。
紀灼覺得這可能是老天爺跟他開的玩笑。
家裡隻剩下一個人,一個能擔起責任的他。
甚至還沒過十八歲的生日。
看到年幼的妹妹和躺在病床上、仍堅持着自己可以工作的母親,紀灼沒有任何辦法。
他隻想知道,有哪裡可以賣腎。
或者不賣腎,賣别的器官都可以。
不幸之中的萬幸,事情還沒有發展到這一步。
親戚、朋友——最慷慨,但是不知名的社會人士捐了錢,暫時穩住了宋嘉莉的病情不說,甚至還足夠紀灼和紀暖這兩個未成年繼續上學。
紀灼于是接受了眼前的現實,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生活。
但他現在真的受不了,在宋嘉莉已經生了這樣嚴重的病時,還要偷拿她治病的錢去賭博的紀華勇了。
所有之前紀華勇落在他身上的巴掌、拳頭,他從來沒有躲過,但隻有這一次,年少的他第一次發了火。
他隻當紀華勇死了。
然後一個人扛起家,跌跌撞撞,很艱難地走到了如今。
……
這些記憶太累、太壓抑,太窒息,明明是夢,卻又跟現實并無二緻。紀灼感覺自己的心頭一陣銳痛,迷茫地睜開眼,卻還沒從夢魇的狀态中恢複過來。
“嗡嗡、嗡嗡——”
電話鈴聲響起,紀灼猛地驚醒,心髒狂跳。還沒來得及摸到手機,就忽然看到了一張在自己跟前無限放大的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