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萬曉星就已經起來了。

她披着外套坐在床邊，看着太陽逐漸從天際線升起，霧藍的天空染上一層淡黃的暖色——萬明岚推開門進來後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女兒的背影似乎就要融進晨曦裡了。

“曉星……”她輕聲呼喚，生怕下一秒她就會消失不見。

聽到母親的聲音後，萬曉星回過頭來。

當少女露出笑容的那一刻，身上的剝離感瞬間消散，重新變得鮮活。

“早上好，媽媽~！”她用活力滿滿的聲音問好。

萬明岚握在門把手上的手緊了緊，走進病房内：“怎麼起這麼早？天都還沒完全亮呢。”

“就……想看一看日出啊。”萬曉星回答。

母女倆簡單地聊了幾句，萬曉星忽然捂住肚子說自己餓了，請求母親幫她買點早餐回來。

“好~”萬明岚寵溺地摸了摸女兒的腦袋，起身離開了。

看着母親的背影消失後，萬曉星緩緩收斂起臉上的笑。

“抱歉，媽媽……”

但是她必須這麼做。

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後，萬曉星毫不猶豫地拔掉了手上的輸液管。

血珠從針眼滑落，但她無暇顧及。

拿出枕頭下的日記本塞進懷裡，萬曉星費力地挪下床，艱難地坐上輪椅，推着輪子往病房外去。

輕輕拉開門，萬曉星探頭小心翼翼地左右觀察了一陣，發現原本應該在護士站值班的護士竟然都不在了。

“奇怪，這個點應該還沒有換班啊……”她皺起眉，眼底劃過一抹沉思。

不過時間緊急，萬曉星也沒有多耽擱。

趁着四下無人，她趕緊推着輪椅進入電梯，按下通往頂樓的按鈕。

電梯門緩緩合攏，代表樓層的數字不斷往上跳動。

過了一會兒，一個人影從轉角處走出來，看着電梯口，面色晦暗不明。

……

萬曉星沒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病友姐姐說的那條安全通道，結果發現想要去到天台，還要爬上一道步行階梯、推開一扇厚重的鐵門。

“我就知道沒那麼容易。”萬曉星歎了口氣，不得不選擇放棄輪椅。

抓住樓梯欄杆，她艱難地拖着近乎麻木的雙腿，一點一點往上爬去。

至于鐵門，她借助工具撬開了一條縫，從縫隙裡擠進去。

好不容易爬到天台時，萬曉星身上的病号服已經變得又皺又破，沾滿了灰塵。

掌心、手肘和膝蓋的皮膚還被磨出了傷口，十分狼狽。

但萬曉星并未在意這些，她的視線牢牢地盯着正對面。

——就像病友姐姐說的那樣，這棟樓樓頂的安全護欄出了問題。

局部坍塌損壞，一直沒有修好，也因此給了行動不便的萬曉星機會。

她費力地挪動過去，手撐在天台邊緣往下看去。

16樓的高度令人眩暈，樓下的車子和灌木從就像火柴盒，零星的行人如同小螞蟻。

“這麼高…待會兒砸下去我一定會直接變成泥。嘶——想想就很痛……”萬曉星打了個寒顫。

要說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雖然萬曉星以前也從白塔跳下去過，但當時的她還擁有天理代行者的能力，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有事。

可是現在，她是主動赴死，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待會兒自己能死得幹脆點。

盡管如此，萬曉星也沒有動搖。

她想要回到大家身邊，想要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做這樣的嘗試，向死而生。

深吸一口氣，萬曉星閉上眼睛調整好情緒，讓自己沉靜下來。

片刻，她轉過頭看向自己來時的方向，對着入口處出聲道：“不出來和我道個别嗎？”

“媽媽。”

-

萬曉星的話音落下後，入口處毫無動靜，耳邊隻有風聲。

于是她又張口：“媽，我知道你一直跟在我後面，出來跟我見一面，好嗎？”

少女的聲音裡帶着一絲懇求。

過了一會兒，鐵門終于被推開了。

萬明岚從門後緩緩走出來，低垂着頭，看不清楚表情。

萬曉星：“媽……”

她張開嘴，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可是每一句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遲疑了片刻，她先問：“值班的護士，是你幫我引開的嗎？”

萬明岚肩膀一顫，沒有說話。

“不回答，就是默認喽？”

“……”

萬曉星抿緊唇，嘴裡一陣苦澀：“所以……你果然早就發現我要做什麼了，對吧？”

萬明岚終于擡起了頭，看着萬曉星，像一具空洞的軀殼。

“……是。”

“為什麼？”萬曉星不解地追問，臉上帶着一絲無措和委屈，“你不阻止我，還幫助我……是因為我的存在，變成你的負擔了嗎？”

“媽媽，是我讓你覺得疲憊了嗎？”

萬明岚的手瞬間握緊，空洞的眼神逐漸聚焦，直直地看着萬曉星，說。

“我永遠…永遠也不會覺得你是我的負擔。”

“那…”

“可我卻變成了你的負擔，不是嗎？”萬明岚的眼眶變得刺紅，“曉星，你從小到大都很懂事，從來沒有因為生病而抱怨過，甚至常常反過來安慰我。”

“可是曉星…你應該要怪我的……”

“是我的錯——我身為母親，沒能給你一個健康的身體，讓你從小就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樣生活……”

“你總是很虛弱，不能跑也不能跳、不能吃很多東西；就算口渴到想哭，也要控制水分攝入；你不能去上學，甚至…連未來也不能擁有！”

萬明岚的聲音沙啞而顫抖。

“對不起曉星…對不起……讓你來到這個世界上受苦……”

“如果當初…沒有把你生下來就好了！如果你的媽媽不是我，就好了！！”

眼淚溢出眼眶，萬明岚痛苦道，“可更讓我害怕的是……我對你的愛，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綁架了你。”

“讓你為了我忍住疼卻總是不說，讓你活得那麼痛苦，卻還要撐起笑容關心我…不斷地在生死線上掙紮……”

“對不起…對不起……”

萬明岚深吸一口氣，看向萬曉星：“我不是一個好媽媽。”

“看着你一次次痛苦地死去，我竟然覺得這是美夢……”

“因為我終于可以再見到你，再看看你……”

“對不起，曉星……”

是我困住了你，把你束縛在了我回不去的過去。

“也許……你早該這樣做了。”

所以，

跳吧。

曉星。

跳下去，你就自由了。

然後媽媽會繼續留在這裡，向你贖罪。

……

萬曉星沉默地聽完了母親的‘忏悔’，喃喃道：“原來媽媽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啊……”

她扯了扯嘴角。

“你說得沒錯，我活得确實很痛苦。”

萬明岚渾身一顫，閉上眼睛，如同接受審判一般，卻在下一秒聽到萬曉星繼續說——

“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我不幸福，更不後悔成為你的女兒。”

萬曉星擡起頭來，眼裡盈着淚水：“媽媽，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愛…也最舍不得的人。”

“是你教會我堅強和樂觀，是你讓我對這個世界有了好奇心，讓我學會接納自己。”

“我确實不想讓你為我擔心，但那不代表我所有的笑容都是假裝。”

“生病很痛苦、醫院很壓抑、死亡很可怕……可是這些東西并不是組成我生命的全部。”

“我沒有因為這些不快樂就看不到快樂。”

她深吸一口氣，流着眼淚笑道。

“雖然不能和朋友們一起在草坪上奔跑，但我能聞到青草的清香；雖然不能盡情地吃喝遊戲，但我能看到雲朵變幻的形狀；雖然不能長長久久地陪伴在你身邊，但我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媽媽，我是發自内心地覺得——能夠來到這個世界上，能夠成為你的女兒，我很幸福。”

說到這，萬曉星頓了頓：“更何況，我并沒有死啊。”她抹掉眼淚。

“之前跟你說過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變成了電視劇裡的人。那其實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的事。”

“在那次手術之後，我真的去往了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裡重獲新生。”

萬曉星看着母親，一字一句道。

“我有了健康的身體，去念了高中，交到了好多好多朋友，還有了喜歡的人……”

“所以，媽媽，你不用再感到内疚。”

黎明的光芒劃破霧蒙蒙的天空，太陽從少女身後緩緩升起，柔和的光暈包裹着她。

“我會告别這個屬于你的夢境，回到那個等待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