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典怒道:“如今你沉冤昭雪,而我身陷囹圄,隻是我時運不濟,輪不到你來看我的笑話。下了閻羅殿,我必要在閻王面前好好參你父親一筆,陳述我冤,陳述天下學子冤情。”
“我并非來看你的笑話,隻是來送送你,這大約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事情了。”黃育芩垂下眼眸,将手中之物遞到老典面前,一隻食盒和一小壇酒。黃育芩蹲下來,揭開食盒的蓋子,炸的金黃的蟬蛹還帶着點餘溫,迸發出香氣。
老典皺起眉頭,立刻明白了黃育芩的想法:“你以為這樣便可以減輕你的良心債了嗎?告訴你,不可能!你與李若松,李若竹,李若柏,李向光,李羅光一樣,于我而言,并無分别。那日我匆匆追上他們,他們知道我在粥棚施粥,竟然喜笑顔開地令我替他們打五碗粥來,卻根本不知我心中怨怼。說來可笑,我兒死得不明不白,兇手卻逍遙法外,以為我早已淡忘。”
老典拿起食盒,将它高高地舉過頭,顫抖的手卻始終無法将它砸下來。在那一瞬間,他想起了小典,想起了女兒秀香和妻子,他們離開他太久了。
“我不奢求你的寬宥,這件事是我唯一可以替你做的事情了。”說罷,黃育芩沉聲道,“不管真情假意,多謝你曾經的照顧了。”
老典終于輕輕地放下了食盒,黃育芩垂下眼眸轉身要走。
“彭長官醒了沒?”老典猶豫片刻,終于問了出來。
彭大頭昏睡了兩天,終于醒轉過來,隻是身體十分虛弱。黃育芩沒有回頭,應道:“醒了。”
“那就好,那就好……”
黃育芩走出牢獄,天空竟然不知何時飄起了雨。路上泥濘難行,水窪遍地。黃育芩耐心地守在門口,想着等雨小些再走。雨水卻偏不如人意,兀自落得痛快淋漓,濺起一片白霧,仿佛要将前些日子未落的雨水補齊,遠處的雨水連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天色昏暗如同黑夜,獄卒們燃起了油燈,在氤氲水汽中,恍若燃在海面上的燈。一名獄卒走上前來,笑着問道:“黃公子可要進去坐會?”獄卒平日裡皆是兇惡面相示人,如今故做笑顔卻有些不倫不類,面具戴久了,終究是脫不下了。
“黃毓英啊黃毓英,你何時變得如此悲天憫人了。”黃育芩心中自嘲。獄卒不曾走開,等候着黃育芩的回應,黃育芩不想再見關在裡面的老典,于是搖搖頭。
黃育芩遠眺前方,白茫茫一片處,緩緩出現了持傘的熟悉身影,正是周明夷,他身姿挺拔高大,如同筆直的杉樹,破開連綿不絕的白色水霧。
黃育芩靜靜地看着周明夷,沒有說話,周明夷隻好率先開口道:“我突然想起你沒有帶傘,這才過來。”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将軍疑心我與家仆會面。”黃育芩平日裡都以寬厚溫柔示人,如今看着周明夷,忍不住刺上兩句。
周明夷賠笑,畢竟他有錯在先。“你趴在我的背上,我背你回去,你我二人共撐一傘。”
黃育芩自悔方才說話太急,過于尖酸刻薄,便有意軟下态度:“你分明帶了兩把來,我們何必共撐。”
“前面路段泥濘難行,稍有不慎便會滑倒。若是失足跌倒,感染風寒便不值得了。”周明夷突然笑道,“讓我服侍你一回,就當向你賠罪了。”
黃育芩順從了他的意思,撐着傘伏上了他的背部,周明夷帶着黃育芩走入了雨幕。
周明夷的步伐穩健,在風雨中徐徐前行。
嘈雜的雨聲遮蓋住了周圍所有的聲音,黃育芩隐約聽見周明夷在說話,他湊近辨認,原來是在說老典。
“在那被害的五人的家宅附近,尹實尋到了一口荒廢已久枯井。為防止小兒戲耍間誤踏墜入,井蓋照例應是封死的,隻是井蓋卻有松動的痕迹。”周明夷頓了一下,“在那個枯井中,他尋到了枯骨和腐爛的薄衫,與老典供述的小典的身材特征正相符,應是遇害的小典。觀察傷口,小典應該是被一擊斃命,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拿走了,包括身上的棉衣。”
“看來那五人是死有餘辜,那麼老典算是師出有名,報仇雪恨了。”黃育芩道。
“我知道你接下來要說什麼。老典光天化日毒害他人的罪名是鐵闆釘釘的事實,法不容情。”周明夷斬釘截鐵道。
“法不容情麼?”黃育芩自嘲道,望着黃油布傘外的世界發呆。
黃育芩喜愛雨水天氣,濕潤的水汽總會撫慰着他焦躁的内心。在他的心中,燃着一團火焰,他消滅不了它,它根植于他的血液,他的呼吸和他的每一個毛孔。若是有朝一日,他因事獲罪,恐怕也隻會落個周明夷口中的法不容情吧。
周明夷見黃育芩默然不語,隻好繼續道:“小典的屍身已經被好生收斂,擇日重新下葬了,就葬在他的母親和姐姐身邊。”
“我喜歡雨聲,百年之後,無論葬在何方,定要植上幾杆翠竹才好。”黃育芩笑道。
周明夷笑不出來,他擰着一把黃育芩的小腿:“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