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夷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快吃吧。”
黃育芩将包着的紙緩緩打開,原來是兩個白面饅頭,還帶着餘溫,黃育芩盯着它們。
“早上小廚房剛蒸好的,特意給你留的。”周明夷催促道,“你如果想待會吃,就先藏好了。”
與其說是特意留的,倒不如是特意做的。黃育芩咬了一口,嘗出了其它的味道:“我原本就不在意吃食,饅頭白飯也好,山珍海味也好,我一向平常視之,隻是一路上走來,看見有人吃樹根爛葉也能活命,粗糠木屑也是别人求之不得的珍馐,我實在慚愧。”黃育芩心中酸脹,手中摩挲着紙皮:“粗糧拌米糠,别人吃得,我也吃得,以後不用再特意給我開小竈了,我受之有愧。”
周明夷撓了撓頭:“你是怎麼發現的?”
黃育芩掰下一塊,遞到周明夷的唇邊,周明夷嘗了一口,歎氣道:“早知道令他們另尋個蒸籠了。”
黃育芩三兩下吃掉了手中的饅頭,周明夷在身邊勸着:“慢些吃,别噎着。”
鼓囊囊的嘴巴口齒不清,周明夷順着黃毓英揚起下巴的方向看過去,原來是長官開始清點人數了。黃育芩接過周明夷遞來的水壺,抿了一口,潤了潤喉嚨:“我走了,晚上再見。”說罷,便趕忙過去。
黃育芩走了幾步,頓住了腳步,想了想,又重新折回到周明夷的身邊,輕聲道:“黃育芩,我的新名字,别說漏嘴了。”
樹上的夏蟬沒完沒了地鳴叫,一聲賽一聲的聒噪。黃育芩随意地穿着周明夷的舊衣,原本周明夷的身量比他大上一圈,穿着倒也寬松。他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兩條白皙的手臂,在日光下明晃晃地紮眼。
黃育芩長得好看,人又和氣,幹活雖然不夠麻利,勝在做事态度認真,多數人都願意與他交好。衆人見他臉色紅漲,眼神飄離,知道他是因灼熱暑氣而身體不适,便連忙讓他到一遍休息。
黃育芩在樹下席地而坐,領粥的災民較于清晨時分,已經少了許多,估摸過不了多久便可收工了。忙碌了一上午,他早已手腳疲軟,順勢向身後的樹幹倒去,不防手下觸碰到異物,他迅速彈開手,轉頭隻見是一枚蟬蛻。黃育芩将蟬衣放在手心打量,通體棕黃,隻見中間有裂口,正是那蟬破殼而出之處。
“若是能撿得蟬蛹,回來煎炸下酒便好了。”說話的人是原先在城外田莊上的私塾教書的夫子,大家都叫他老典,妻子早亡,并未續娶,與兒子相依為命,及至饑荒,他便一人流亡至此,明明隻有三十歲的中年人,平日裡看起來總是一副暮氣沉沉,沉默寡言的模樣。
老典今日心情看上去不錯,盯着黃育芩指尖:“早些年,年成還好的時候,我經常和我家的那小子夏夜出門撿拾蟬蛹。那小子眼睛好,不像我,老眼昏花的。”
老典早年苦讀熬壞了眼睛,日常迎風流淚,他眯着眼睛興緻勃勃道:“有一次拾到這般大小的。”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出一段距離。
黃育芩點點頭,贊同道:“真厲害,我從未見過這樣大的蟬。”
老典點點頭:“我家的那小子,什麼都好,就是不聽話,讀書不成,整日鑽研着不切實際的經商之法,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他就是不改,還和我頂嘴,說我讀了那麼多年的聖賢書,也沒有考取功名!”
“人各有志,你兒說不定見你一直沒有考上功名,才萌生了另尋生路的想法。話說回來,總比胡亂過活來得強。”餓得骨瘦伶仃的黑皮小子笑道,他騎跨在樹幹上,和他的綽号十分合适。
“猴子,休要胡說!”斥責猴子的是一位四十來歲的漢子,他雙鬓斑白,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溝壑縱橫,他是粥棚中最年長的人,黃育芩随着衆人稱呼他為白大伯,在這裡他頗得衆人敬重。
老典搖搖頭,沒有向猴子發作,隻是苦笑道:“是啊,是我太過無用,當年勸學惹他厭煩,他說,等他賺得銀錢,說不定還能勻兩個子給我捐官做做,我聞言大怒,還抽了他一頓。”
聽到買官之事,黃育芩心中一緊,臉色黯然,衆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老典的身上,都沒有注意道黃育芩的異樣。
“我驚訝疑惑小典何時變得那般吝啬刻薄,唯利是圖,就算是替人指路,都要收取銀錢,因此當我初次聽聞這些事迹時,羞得簡直無地自容,真不知為何教養出這樣的兒子。”老典的臉色轉為憤恨,雙手緊緊握拳。
“後來呢?”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後來他離我而去,薄情寡義,我從此隻當自己沒有這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