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治是送餅幹的那個,他說不知道回什麼好,就試着做了點吃的,肯定比送裝飾品有用。
“嘛……我是第一次做,也不知道算不算好。”
“你自己做的?”
“嗯。”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自我感覺太良好了,但是男生給女生送的情人節回禮用自己的手作餅幹……這展開是不是有點太少女漫畫了?雖說我覺得這孩子可能沒什麼這方面的神經,隻是一時興起,但我真的有那麼一瞬間咯噔了一下,腦子裡冒出了個“這孩子難道是對我有意思嗎?”的想法。
“你自己做東西都不嘗一下嗎?”
“調面糊的時候有試甜度,烤完之後沒有。”
“為什麼?”
“會吃完。”
“……不愧是你。”
“不過侑也吃了不少,應該還可以。”
“他居然能在你手上偷吃的啊,你沒揍他嗎?”
“揍了。”
“我猜也是。”
果然還是我的自我感覺太良好了。
放下疑慮,我在白色情人節的夜晚請這位後輩喝了飲料,跟他一起坐在長椅上分着吃完了他的回禮。
别說,味道還真是挺不錯的,能跟這種吃相很香的孩子一起吃就更香了。
“今年真遺憾啊。”
“什麼?”
“春高,你們今年不是第三名嗎?而且阿侑還沒能找那個什麼……井闼山的人報仇。”
“确實,他看到井闼山提前被淘汰了的時候差點就從觀衆席上跳下去了。”
在大嚼着可愛後輩送的回禮時,我無可避免的想起了那個性格糟糕的人。
前面說過,我送出去三份巧克力隻得到了兩份回禮,光邦前輩就是唯一沒給我回禮的那位。
因為在三月四日的畢業典禮過後,我就沒再見過他了。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畢業典禮舉行前的早上,當時我像平時一樣起了個大早,去開音樂廳和樂器倉庫的大門,等到了地方卻發現音樂廳的門已經被打開了,樂器倉庫的地闆上鋪了一張防水布,上面放着一整支長号被拆解後散落的零件,光邦前輩正坐在地上給它做除鏽和保養。
“喲。”
“……您早,不對,你哪來的鑰匙?”
“我跟佐藤老師借的,反正都快走了,當然是要提前來給它做做保養,這樣下一個人用起來才會更舒服,不用送去等幾天專人維修。”
“哈……”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長号被完全拆開的樣子。平時長号聲部的人雖然也會做保養,但通常來說都不會把它拆得這麼散,因為拆到這個程度之後,再想裝回去很需要一些技術含量。
換句話說,也就是能做到的人都是專門去學習過怎麼做這件事的。
“前輩很喜歡長号嗎?”
“不喜歡,也不讨厭。”
“那為什麼會學這種東西?”
“如果你是在問拆裝,沒為什麼,我隻是不喜歡送去維修要浪費的時間。如果你是在問為什麼學這東西,那可就說來話長了。”
“都有。”
“都有啊,那行吧,讓我想想怎麼說最短——你知道我以前練過體操這件事嗎?”
“知道。”
“那就好說了。”
他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以一種十分簡便的方式說完了,我從他概括性的論述中大緻推論出以下這些内容:
光邦前輩的父親以前是位非常有名的體操選手。此人是個年少成名的天才,但是因為出生的時間不好,舉辦奧運會的時候年齡剛好不夠,所以沒能參加離他職業生涯最近的那場奧運會。
之後因為一些事故,這位年輕的天才受了嚴重的腰傷,即使在術後努力進行了康複訓練,但身體的運動水平也再未恢複到從前的水平,成績也因此一落千丈,最終隻好黯然退役了。
這個年輕人後來結了婚,有了孩子,但退役後的生活過得并不如意,精神狀态很快就開始變得糟糕,每天借酒消愁,意氣消沉,讓妻兒都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某天,他五歲的兒子為了向人炫耀,學着電視上的動作,在院子裡給朋友們表演了一下側手翻。
這個事正好被他看到了,他覺得自己的孩子很有天賦,于是這條已經被酒精腌透的魚突然打挺遊了起來,把這孩子送去了自己原先的老師那裡學體操。
光邦前輩父親的判斷也許是正确的,據他回憶,童年時的每個人看到他基本都會說“這孩子很有才能啊,跟你爸爸年輕時一樣”,就連他父親自己也是這麼說的。
于是,他自己的意志在這件事裡就變得不重要了。
做得好是理所當然的,做不好是會被毆打責罵的,說不想學了是會被所有人指責的,逃離是會被警察送回家的。
小孩子很難反抗大人,就像母親即使反對這種做法也保護不了他,隻會讓挨打的人從一個變成兩個。
前輩第一次做出側手翻的時候,或許也曾從這種成功中獲得過短暫的成就感和幸福吧,但這些微不足道的喜悅,在那之後的六年生活中,早就被消磨殆盡了。最終,他對自己所擅長的這項運動,除了厭煩和憤怒以外再也無法産生任何相關的情緒。
“你知道我最後是怎麼擺脫它的嗎?”
“受傷了不能再繼續,或者……你媽媽成功跟他離婚了?”
“不,理由很簡單,是因為他死了。”
他父親的死法說起來也很簡便,是酒精中毒死的,走得還算安詳,但是非常不體面。
在父親的葬禮上,他聽到許多人在為此人感到惋惜,但他自己卻對此毫無想法。他既不感到悲傷,也不感到喜悅,隻是普通的松了一口氣,然後轉頭去跟老師說我不學了。
這件事到這裡就告一段落了嗎?不,還沒有。
“我大概是已經習慣被折磨了吧,在那之後即使沒人叫我也會天不亮就起床,毫無意義地去做熱身運動,然後就這樣站在陽台上發呆,什麼也不做,直到鬧鐘開始響,然後才換衣服,去吃飯,去上學。”
他沒打算把自己的問題告訴任何大人,因為他們的答案不用想他也知道,但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再繼續了。
在他決定放棄之後,周圍的人好像才突然注意到原來他也是個人,開始為他的才能感到惋惜,感慨說其實你跟你父親的柔韌度不一樣、你更偏向技巧型,他更偏向力量型等等等等。
但這些話對他已經沒有意義了。
“很多運動題材的熱血漫畫裡經常有主角因為心理陰影放棄這項運動,之後一直被人勸說又重拾信心,充滿感激地再度起航的劇情,這些我勸你一個字也不要信,至少我站在自己的立場是無法跟這些人共情的。如果在那個時候有人糾纏不休的勸我繼續,我隻會想他死,不會有絲毫感激。”
他已經不想再繼續被已經放棄的事物糾纏了,但過去留下的巨大慣性依然在影響着他的生活,時常使人感到不知所措。
某天,住在他隔壁的發小鈴木松原問了個在他看來很無厘頭的問題。
“你最近一直在早上看着我家的琴房,是對樂器有興趣嗎?”
他不好意思說其實自己隻是在發呆,點頭說了是,于是光邦前輩就被發小帶去介紹給了她的老師。
老師問他對什麼樂器感興趣,他說都可以,老師就帶他試了試教室裡所有的樂器,最後跟他說:“你的肺活量很不錯,手臂跟手指也靈活,應該會很适合吹長号。”
就因為這種不算是理由的理由,光邦前輩開始跟鈴木學姐在同一個音樂教室裡學起了樂器。
“其實不是長号也可以,我無所謂學什麼。反正無論學什麼東西,隻要開始認真學了,那對人來說就一定會變成折磨。既然如此,我還是選一個相對而言更喜歡的折磨方式好了。”
“可你之前不是說對長号既不喜歡也不讨厭嗎?”
“是啊,可是我喜歡鈴木。”
好突然的戀愛宣言。不,應該說我之前就隐隐覺得是不是這樣了,但突然實錘告訴我确實有這麼回事,我還真是有點不敢信。
“……哪種意義上的?”
“我可以入贅,反正那種人的姓我也不怎麼想要。”
“嗚哇——那鈴木學姐?”
“她倒是沒那個意思,也不知道有這回事。”
“這樣啊……”
除鏽和基本保養都做好了,光邦前輩以一種胸有成竹般的态度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而後重新坐下,開始快速且靈巧地将散落一地的零件拼裝起來。
一支金光閃閃的長号逐漸在他手中成型,拼裝完畢後,他試吹了一段音階,等确認調整無誤了才摘下号嘴,将長号放回了樂器盒裡。
“那……再見。”
按照以往的慣例,我校吹奏部的後輩們今年也在畢業典禮後為隐退的前輩們表演了一首告别曲。宇佐美部長今年選定的曲目是《沙漠枭雄》,也算是個深得我心的選項。
可惜,在這場告别音樂會上,光邦前輩并未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