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鷹落于湖邊,湖面掀起的漣漪層層疊疊。
樂無涯走上前,一絲不情願落在他眼裡。溫雲良神色變了變,抓她後頸的衣領躍下鷹背,轉過頭看宋有青的反應。瘦小的身子毫無防備,在他手下一顫。
對方神色平靜地說聲“也好”,操縱琥珀騰空,跟在燕平世、慕容箬二人身後。
溫雲良松開她,不知在想些什麼。
西河與雪滇兩國接壤,民間工商往來密切,文化卻天差地别,一個以女子為尊,一個以男子為尊。
西河有三大宗門之一的百花堂庇護,國力之強盛不言而喻。女子掌權、男人持内的風俗與思想影響着四周小國。
以兩國為界,西洲往西的地界多仰仗西河,建立女尊政權。雪滇作為唯一一個與西河接壤的男尊國度,從皇室至百姓向來水火不容、彼此排斥。
百年前兩國國力還不相上下,随着聚寶門逐年式微,百花堂三大宗的位置越坐越穩,雪滇政權不穩、受到侵蝕是必然趨勢。
作為擺脫俗塵的修士,他們本不該把國事太放在明面上。可溫雲良出身雪滇皇族溫氏,自幼憂父母兄長之憂,無法對鄰國的一切熟視無睹。
尤其看到那張溫潤如玉的面孔時,不得不想起他的另一層身份——失蹤十二年的西河太女的未婚夫。
若西河太女回歸,他還會是西河未來的君後。今日同是國宗首席,未來還可能成為政敵。
溫氏的子民對姓宋的流露出那樣崇拜、不舍的感情。溫雲良僵硬收回視線,心中不是滋味。
他嗪一抹冷笑,不由道:“你舍不得宋仙君?”
樂無涯愣了會兒,不卑不亢:“宋仙君是個好人。”
“待西河王尋回太女,他還要入宮成為君後。是不是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沒有玷污宋仙君的名聲。”他放慢語調,忽然一字一頓地耐心提醒。
湖面的漣漪回歸寂靜,蒼鷹飛入百鳥畫卷沒了蹤影。
氣氛倏然凝重起來,連樂無涯都聽出這話不光提點她,還在沖着宋有青去。
眸光微側,一隻細竹般分明的手映入眼簾,五指緊握,骨節白得沒有血色,
樂無涯不清楚無性本相骨是什麼東西,可能聽出“有無性本相骨不入無情道”是怎樣一句歎息。
溫雲良張口“君後”閉口“名聲”,看似為他說話,卻每一個字都在譏諷他身不由己。
失蹤,太女……樂無涯眉頭皺了皺,若有所思。
得知她夜闖紅楓林的原由,慕容箬面容有所松動,出聲替二人解圍。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西河王豈是斤斤計較的人。何況宋師弟為人如何,我們清楚。”
宋有青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碧水流光似鏡,映在清澈眸底,顯得灼灼。
“宋某不知道溫仙君比我還在乎我的名聲。”
當着衆多弟子的面,他們四人一副志趣相投的模樣,掩蓋不了私底下國與國之間的成見,尤其百花堂與聚寶門。
樂無涯忽覺如芒在背,發現燕平世一對淺色瞳孔縮成米粒,如鷹如獅地盯着她,似不滿她的出現打破和平的表象。
黑色大袖一揮,飛出四隻晶瑩剔透的彩玉杯,落到四人手裡。
“好了好了,何必為這點小事煩惱?品一品我這壺中洲劍南春。”
烈酒傾瀉而出,與杯底碰撞,水花繞着杯沿打圈,淅瀝聲由空曠變得厚實。
長劍揮出,四根樹幹應聲而斷,留下樹墩子圍成一圈。
燕平世自選了塊舒适的坐下,裝作什麼也沒發生,翹起二郎腿問“流觞曲水還是行酒令”。
溫雲良不再言語,抓起樂無涯上了三丈高的樹樁。
她如鹌鹑縮在一角,聽見他吩咐自己把這又髒又笨重的蓑衣卸了了,默默照做,心中對這人已厭惡至極。
有靈骨了不起?身份尊貴了不起?不如宋有青一根小拇指頭。
瘦小的肩膀貼着他,使勁往外挪了挪。
“你想摔下去嗎?”溫雲良問。
樂無涯眉頭揚了揚,違心地撇過臉去:“我怕……擠到您。”
彼時酒令開始,溫雲良不再顧她。四人都是人中龍鳳,自幼修養心性,通曉詩詞風雅。筆落成詩,或遒勁或清麗,應接不暇。
長夜街上,女人一身素白蒙面,提着鏽劍,扣響求道館的大門。
“誰啊……”屋裡老頭有些不滿的開條門縫,鏡片後渾濁的眼睛眯起,待看清來人眉眼,驚訝地瞪大。盡管遮住大半張臉,他還是認出她的身份。
“折……樂夫人。您來是?”他立即把人迎進去,左右張望街道一番後把門關緊。
“沒有人發現我。”
趙柏長松了口氣:“那就好,這次西洲各地的修士雲集古登城,我總怕有人認出您。”
“是我的女兒不見了。”一雙布滿細紋的眼睛,此刻清亮、鋒利,像剛淬火的利劍。
樂無涯不知道樂前昭已經在滿城尋她,被叢林中一閃而逝的紅影吸引目光。
酒過三巡,氣蒸湖泊,潮濕酒香在空中彌漫。四人飲酒作詩,十分投入,竟無一注意到樹後朦胧的人影。
起初隻是覺得熟悉,直到一股難言的殺意将她籠罩。樂無涯終于想起在哪裡遇到過。這感覺和三日前與樂小莊碰到紅影時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