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正是大臣們過慶門上朝的時辰。
孟祈跪在慶門正前方,擋住了大人們前進的車駕。圍觀的百姓也愈發多了起來,孟祈分毫未動,仍這般跪着。
孟國公所乘輿車自北面駛來,一起床他就聽說了孟祈在天未亮時便跪在了慶門之下,求陛下降罪。
國公車駕緊停在孟祈身邊,他擡手将簾子掀開一角,咬牙說:“你給我回府!”
孟祈恍若未聞,一動不動。
有其餘好事的官員在不遠處停下,觀察着這孟家叔侄間的一舉一動。
“再說一遍,給我回府。”
孟國公的耐心已然所剩不多,他額間的青筋狂跳。不明白這豎子究竟是如何想的,這般跪于慶門之下,若惹得天子震怒,恐性命都難保。
沒有再說第三次,孟國公壓着嗓子朝車夫喊了一聲:“走!管他是生是死。”
眼瞧着沒有更大的好戲了,其餘朝臣也吩咐車夫駛離。
從始至終,孟祈就像紮了根一般,任周圍有多少謾罵,他自不動如山。
明台殿的金頂之上正挂着初升的太陽,灑下的光為整座宮殿鍍上了一層絕無僅有的光輝。
朝臣們均已按時到達,其中有不少都在議論着今晨之事,絲毫不顧及孟國公那張黑得如墨的臉。
直到身着明黃色五爪金龍,頭戴十二旒冕聖上駕臨,這群人才循章依次上前奏報。
近來一切如常,所以今日上朝大臣們所言的皆是些尋常之事。
不過彼此間都很清楚,重頭戲并不在此。
各部大臣彙報完畢,嘉和帝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輕輕叩了兩下手邊騰龍的眼睛,環伺底下衆臣問說:“可還有事要奏?無事,便退朝。”
殿内階下有好幾個臣子低下了頭,終于在嘉和帝起身欲走的時候,其中一個白胡子老臣騰挪着步子站了出來。
“陛下,今日廣聞司副使孟祈于慶門底下長跪,向陛下請罪。他于八日前當街射殺秦有德秦大人一事已引起了民憤,百姓自發為他着素服守喪。陛下,民意沸騰,對孟祈裁決一事恐不能再拖了。”
他言語悲怆,那如同竹闆一樣瘦弱的身子在話畢後更是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免讓人擔心此番大的動作是否會把他那副老骨頭折斷。
嘉和帝那雙略有下垂的丹鳳眼瞧着底下這位已經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臣,道:“哦?竟有此事。”
白胡子老臣被這句話吓得汗涔涔。
自秦有德死後,參孟祈的奏疏便如雪花般飛入宮中,也不乏參孟祈師父張繼以及整個廣聞司的奏疏。說廣聞司之人不顧大衡律法,行事乖張,請求陛下嚴懲。
他們這般行事,其實也不無原因。
這笙歌城的每一位朝臣,都活在廣聞司的陰影之下。他們提心吊膽、夜不能寐,就怕自己因犯下錯事被廣聞司禀告聖上從而被下罪。
孟祈當街射殺朝臣,更是讓這群人的憂慮更甚。如若孟祈此次未能服罪,往後他們這些臣子被殺,廣聞司也隻用一句誤殺便逃過罪責,這何不令人憂懼。
于是他們像螞蟻見了蜜糖一般湧上,奮力想要推倒壓在自己頭上的廣聞司這座大山。
這樣一個唯聽皇令,淩駕于朝臣之上的地方就不應當存在。
嘉和帝沉默了許久,底下的臣子一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喘。
後他将眼睛一轉,落到了左手邊站着的孟國公身上,他輕輕一指,将孟國公點了出來,“孟晉年,你來說說,孟祈射殺秦有德一事,該當如何?”
孟晉年站了出來,也撲通一聲跪下,“臣管教無方,實有罪過。然孟祈乃失手誤殺,還望陛下,饒他性命!”
嘉和帝又點了太子太傅出來回話,問他,“金愛卿以為呢?”
金盛素來會揣測帝心,他不卑不亢地說:“秦大人遭飛來橫禍,實令人痛心。然孟副使也是執行任務中途失手誤殺,也非有意……”
這話水端得極好,卻也正戳中帝心。
嘉和帝大手一揮,“秦有德,生前盡忠職守,為衆臣之表率,追封秦郡公。而孟祈,行事魯莽,誤殺良臣,革去廣聞司副使一職,年後趕赴邊州。孟晉年,身為孟祈長輩管教不嚴教導無方,罰俸一年,禁足一月!”
帝令一出,自是無可轉圜。跪在地上的孟國公松了一口氣,他孟家的血脈總算是保住了。可有的大臣,臉色可就沒那麼好了。
在殿内神态自若的金盛,回到府中卻是發了大脾氣。
他指着自己的女婿一陣痛罵,氣血湧上來時還狠踢了他一腳。
本以為這是一個徹底折掉張繼羽翼,讓其再難翻身的機會,沒曾想在他養病這短短時日,竟被這個蠢女婿将事辦成這樣。
故意誇大說辭,讓此事傳遍整個大衡,萬民同悲,卻是為一區區臣子,你說這怎能不讓高位者心生不滿。
禦令從明台殿一路傳到了跪在慶門的孟祈手中,他磕頭謝過。從旁借了一匹馬,疾馳回了廣聞司。
聖令還未抵廣聞司,所以裡面的人都仍尊他為副使。
可張繼卻早早就在廣聞司大門前等他,見他回來,笑了笑,如對待小時的孟祈一般揉了揉他的腦袋,“委屈你了。”
“不委屈。”孟祈擡起他那雙兇狠帶着狼性的眼睛,“擋廣聞司路之人,隻有死路一條!”
張繼沒有再允孟祈進廣聞司。
孟祈同師父告别後,他一人在笙歌城晃蕩。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城南的孟家别苑。那是他八歲時被接來笙歌城,住了快三個月的地方。
看着這座宅邸,他憶起了十四年前,那個時候黑黑瘦瘦穿着粗布衣裳的他,被一個身穿錦緞的人領進了這孟家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