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羅,随我出府,再去一趟玉顔堂。”
已至秋分,笙歌城上空彌漫着瓜果的甜香。宋朝月脖子在繁竹居所受之傷已然盡好,手背卻仍有一個淡淡的灰印。
說不在乎是假的,不過宋朝月也沒曾想會這麼嚴重,竟是四五個月了都還未盡消。
陽光被厚重的雲層遮蔽,整個笙歌城灰蒙蒙的,玉顔堂往來人依舊多,輪到宋朝月時,已是又過了半個時辰。
醫士仔細看了她手背上的傷口,又為其拿了新藥,囑咐一定要按時塗抹,不然這疤就再難好了。
宋朝月溫順地聽着老醫士那略帶有責怪的話,把那幾個白瓷瓶裝的藥膏交由阿羅,揣進她所提的布兜之中。
待到兩人再出玉顔堂,原先還一目即了看得見盡頭的大街一下被霧籠罩,呼吸裡都盈滿了水汽。樓市被大霧遮蓋,依稀可見如同螞蟻的黑影小心邁步前行,路中央的馬車也放緩了速度。
主仆二人互相攙扶着朝國公府方向走,在迷霧中穿過了兩條街後,大霧終是被風吹散了些,視線也能望向更遠處了。
“桑桑。”
宋漣站在她們回國公府的必經之路上,秋風卷着她寬大的袖袍,似乎要将她給刮倒。
她瘦了,臉頰上的顴骨都突了出來。
宋朝月不願與她糾纏,徑直走過。
至親之人的算計與背叛,讓她心寒,也讓她更無法原諒。
宋朝月疾步掠過宋漣身邊,手卻被其拽住,“朝月,姑母實有難事,不然不會再來找你的。”
附近一家連大門都剝了漆的茶樓内,宋朝月還是選擇坐在了宋漣對面。
茶案邊的窗戶曆經風霜太多,如今正被風吹得咯吱咯吱響。宋朝月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忙飲下一口帶着回甘的熱茶,側耳聽對面的宋漣說話。
“桑桑,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是沒辦法。”她将頭低着,根本不敢直視自己的親侄女,“近來,你姑父往府中擡進一房妾室,那女子,已然有孕。伯山卻又不争氣,整日在外厮混,絲毫不得他父親喜歡。我怕,到時那妾若是誕下一子,我們便再無好日子可過。朝月,我想求你在國公府說說好話,替伯山謀個差事。”
宋朝月本以為她許是有心悔過,沒曾想又是為了她那不成器的兒子而來。
從前每次宋漣回家,都會說她在笙歌過得如何如何的好,也讓在泗水的哥嫂放下了心。沒曾想她拼命掩蓋的,竟然是如此的不堪。
成日待在夫家受氣,兒子也是個好賭的混不吝,她一心要嫁之人,終是在她年老色衰後厭棄了她。
“國公府沒有給趙家好處嗎?畢竟你可是促成了我這樁婚事頭号功臣。”
一說到這,宋漣更沒了底氣。公主确實許了趙家不少好處,讓宋漣的丈夫趙亨升了官兒,還往他們府上擡去了金銀。
宋漣本以為這樣就能夠讓自己在趙家的日子好過些,誰料卻愈加難熬。
夫婿靠不住,于是她又将全部希望寄托到了那唯一的兒子身上,希望他能有所成。
宋漣伸手立誓,“桑桑,就這一次的,往後姑母再也不會來麻煩你。”
宋朝月看着她,苦澀萬分,她這姑母,可憐而又可恨。
“趙伯山吃喝嫖賭無一不做,他就算入了仕途,過不了幾日就會被參上禦史台。姑母,值嗎?”宋朝月咬牙喚了一聲姑母。
最後的幻想被戳破,宋漣捂着臉痛哭起來。
“這是我最後一次喚你,從此你我陌路。但我仍有一句要勸告于你,别因為趙伯山害了自己。”
宋朝月從錢袋中掏出了幾塊銅闆搭在桌子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走遠了,宋漣的哭聲卻久久在她耳邊回蕩。
縱有不忍,卻還是步履未停地朝前走。她幫不了宋漣,反而會被其拖下水。她若是了可憐别人,誰人又來可憐可憐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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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着石榴的樹下,一隻綠色的小螞蚱正匍匐于深褐色的泥土上。阿羅從此地經過,見到這小蟲又後撤一步。
這都秋天了,怎麼會還有螞蚱?
她蹲下身仔細觀察,立時了然一笑,定是自家小姐又在用葉子所編這些小玩意兒呢。
阿羅不再為此停留,她帶着方才花詠姑姑同她說的話去找了宋朝月。
按公主所言,宋朝月須得準備随行去宮内參加秋收宴了。
秋收宴?宋朝月手中正拿着的一片完整棕榈葉被她扯破,她懷疑聽錯了,不相信地再問,還是得到同樣的答案。
皇後娘娘親自籌辦的秋收宴,不僅慶賀豐收,更是要參拜谷神,以祈求來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然這參宴也是有條件的,唯有皇室王族及三品以上官員和他們的家眷能夠被邀赴宴。
可以說,這樣一群人,手握重權,掌管着大衡命脈。
對于這突将至的重要場合,宋朝月是緊張的。宮中禮儀繁瑣,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出錯,她嫁到國公府這麼些日子雖也将規矩學得差不多了,不過仍免不得擔憂。
府中丫鬟們跟着她選衣服,定钗飾,選至中途,益陽公主還派了人來助她,不僅僅指導她穿戴,還同她介紹宮中的貴人們喜惡,尤其是聖上與皇後娘娘。
那一個又一個人名竄進宋朝月的耳朵裡,她腦子記不過來,打算用紙筆,卻被老嬷嬷按住了手。
“夫人,有些東西,是隻能記在腦子裡的,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了,恐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麼一點撥,宋朝月也明白了其中的厲害,隻能在腦子裡反複記着。
多虧她記性好,才能在短時間記住這麼多東西。
到了入睡的時候,宋朝月總算是能休息了,她疲累地躺在床上,同阿羅叫苦,“阿羅,我不想去了,好麻煩,好累啊——”
阿羅在旁邊疊衣服,安慰她,“小姐您再堅持一下,過了這秋收宴就好了。”
秋收之宴如約而至,這一天,數不清的奢華馬車載着權貴們從笙歌城各處朝城中央齊聚,那裡是整個大衡的中心,是巍峨皇宮。
說來到笙歌城這麼些日子,宋朝月竟也沒能來到皇宮邊上瞧一瞧。
她坐在馬車裡,遠遠便可瞧見那高聳入雲的深紅宮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