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是訝異無比,聽他這麼問,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三十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适才陡然得知假傳音訊、造成慘案的惡賊,便是那同在寺内隐伏的慕容博,蕭遠山的滿腔怒氣,便都傾注在慕容博身上。誰知平白無端地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便将自己的大仇人打死了。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大仇得報,理當十分快意。蕭遠山心中卻說不出的寂寞凄涼,隻覺在這世上再也沒什麼事情可幹,活着也是白活。頃刻之間,心下一片蕭索。
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親手報此大仇,是否心有餘憾?”
蕭遠山搖搖頭道:“沒有,就算你沒打死他,我似乎也不想打死他了。”
那老僧點頭道:“不錯!可是這位慕容少俠傷痛父親之死,卻要找老衲和你報仇,卻如何是好?”
蕭遠山心灰意懶,說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俠要為父報仇,盡管來殺我便是。”
那老僧卻道:“慕容少俠倘若打死了你,你兒子勢必又要殺慕容少俠為你報仇,如此怨怨相報,何時方了?不如天下的罪業都歸我吧!”說着踏上一步,提起手掌,往蕭遠山頭頂拍将下去。
蕭峰大驚,大聲喝道:“住手!”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他對那老僧本來十分敬仰,但這時為了相救父親,隻有全力奮擊。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蕭峰雙掌推來之力一擋,右掌卻仍拍向蕭遠山頭頂,波的一聲輕響,已擊中蕭遠山的頂門。便在此時,蕭峰右掌砰的一聲響,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這個“夫”字一說出,口中一股鮮血跟着直噴出來。
蕭峰一呆,過去扶住父親,但見他呼吸停閉,心不再跳,已然氣絕身亡,一時悲痛填膺。
那老僧道:“是時候了,該當走啦!”右手抓住蕭遠山屍身的後領,左手抓住慕容博屍身的後領,邁開大步,竟如淩虛而行一般,走了幾步,便跨出了窗子。
蕭峰和慕容複齊聲大喝:“你……你幹什麼?”同發掌力,向老僧背心擊去。那老僧在二人掌風推送之下,便如紙鸢般向前飄出數丈,雙手仍抓着兩具屍身,三個身子輕飄飄的向後山飄去。
那老僧在荒山找到一處平曠之地,将兩具屍身放在一株樹下,都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自己坐在二屍之後,雙掌分别抵住二屍的背心。他剛坐定,蕭峰便已趕到。
蕭峰見那老僧舉止有異,便不上前動手。隻聽那老僧道:“我提着他們奔走一會,活活血脈。”
蕭峰詫異道:“活活血脈?”
那老僧道:“他們内傷太重,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之眠,再圖解救。”
蕭峰心下一凜:“難道我爹爹沒死?他……他是在給爹爹治傷?天下哪有先将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理?”
過不多時,慕容複、玄慈方丈、玄苦大師、柳明月、易長風等人先後趕到,隻見兩屍頭頂忽然冒出一縷縷白氣。那老僧繞着二屍緩緩行走,不住伸手拍擊,有時在蕭遠山“大椎穴”上拍一記,有時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隻見二屍頭頂白氣越來越濃。
又過了一盞茶時分,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時微微顫動。蕭峰和慕容複驚喜交集,齊叫:“爹爹!”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眼來,向對方看了一眼,随即閉住。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慕容博臉上隐隐現出青氣。蕭遠山臉色漸紅,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慕容博的臉色卻越來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觀衆人均知,一個是陽氣過旺,虛火上沖,另一個卻是陰氣太盛,風寒内塞。
突然間聽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應,以陰濟陽,以陽化陰。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消于無形!”
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交握,體内的内息向對方湧了過去,融會貫通,以有餘補不足,兩人臉色漸漸分别消紅退青,變得蒼白;又過一會,兩人臉色如常,同時睜開眼來,相對一笑。
蕭峰和慕容複各見父親睜眼微笑,歡慰不可名狀。隻見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攜手站起,一齊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地走了一遍,心中可還有什麼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還有什麼興複大燕、報複妻仇的念頭?”
蕭遠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旁耽了三十年,沒半點佛門弟子的慈心,懇請師父收錄。”那老僧道:“你的殺妻之仇,不想報了?”蕭遠山道:“弟子生平殺人,無慮百數,倘若為我所殺之人的眷屬都來向我複仇索命,弟子雖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轉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庶民如塵土,帝王亦如塵土。大燕不複國是空,複國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徹大悟,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