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哒哒的蹄音入耳,幾乎等到睡着的公儀林猛然驚醒迅速跳出門檻。隻見思念已久的人騎着高頭大馬自東邊竹林緩緩而來,馬蹄聲輕緩有節奏,那人身背長劍,雙手抓辔,渾身松弛惬意,笑容儒雅溫和,就像透過竹林的縫隙流淌在他身上的陽光,寸寸縷縷都透着世态安甯的美好。
他隻穿了身再平常不過的舊青布衣裳,袖子緊束在腕部,身姿穩健勁腰挺拔,卻說不出的貴氣矜持。
陶修躍下馬背走到公儀林跟前,兩人對視輕笑了片刻,公儀林忽退後兩步躬身行禮,另一個則輕快的拱手回敬一下。
玩鬧的禮節過後,公儀林難抑心口的澎湃,忍不住伸手觸碰陶修的耳垂。
陶修輕咳一聲示意身後:“注意分寸。”
公儀林這才發現他後面跟着胡峤,方才竟完全沒發現。
“為何不清早就過來,居然先送封拜帖吊人胃口,陶城主學會寫字就了不得了?”
“這深宅大院,冒然來訪怕難見你面。明日就是仲秋節,我就這麼突然來了,會不會有不妥?”
“幾日前我父母、兄長都來了,今年難得家人團聚。你能在仲秋節前趕來真是太好了,我就不必擔憂明晚沒人跟你一塊賞月。”
陶修縮回跨了一半門檻的腿,極不自在地問:“你兄長,也來了?”
“嗯,昨日剛到。這會他們都去大伯家,等你歇好就跟我同去,大伯正想見見蕭家的人。”
“我隻想來見你,這下可給我出了個難題啊槐序。”
公儀林并不知他與公儀檀之間的水火不容,低聲解釋道:“他們對你我二人的事一無所知,輕松些,你可是貴人,到了公儀府,連我們家的老族長都要出來迎接你。”
确實,聽見司子和山寒幾乎擠破門框搶着來禀報蕭琢和公儀林已到門外時,公儀家老老少少都起身迎了出去,唯獨公儀檀和被他硬按在身側的公儀佑穩如泰山,極其顯眼的坐在大堂兩側擺好的案桌前。
公儀檀心裡被糾結、憤怒、迷惘的情緒充斥的烏煙瘴氣,卻未曾在表面露出一點痕迹,但此刻他實在難以對他們二人的事裝作毫不知情還要恭敬的迎出去,坐如磐石,大抵是他最後的倔強了吧。
公儀鸾一眼就認出與公儀林并列而行的陶修,很難将此人與幾年前見過的少年聯系到一起。整日與一群興趣相投、塗脂抹粉的清客混在一塊幾乎過上神仙般日子的公儀鸾突然自慚形穢,他們這群人刻意的高雅、着重的打扮、窮盡手段追求超脫塵世超然物外的執念,卻被眼前這個僅穿了身青布衫的年輕人清朗的外表轟然擊碎,他們抱在一起吹拉彈唱時的瘋癫就像醜角,高潔潇灑地吟詠簡直矯揉造作。
原來美和悠然自得都是天生而成,并非刻意為之。
都說蕭室的人個個英氣逼人,果然他娘的逼人眼盲,愛美到極緻的公儀鸾憤憤不平。
陶修以漳南縣尹身份在公儀達面前行了揖禮:“下官陶修,拜見公儀大人。正是團圓佳節,不知會不會打攪到老大人府上的團聚。”
“哪裡哪裡,多一個人多份熱鬧,”因陶修未正式被梁室認回,他的身份就還是個未知數,公儀達暫時還不能将他另眼相看,扶起他的雙臂從容客氣地回道:“陶縣尹不需行禮,裡面請。”
一一與旁邊公儀家的人行禮之後,陶修便随衆人進入堂内,心中還在詫異為何不見公儀檀。待走到門邊一眼就看見空蕩蕩的大堂内肅然安坐的男子,還有一個掙紮要起來硬被他五指按在掌中的孩子。
衆人按次序落坐,陶修是客,被安排坐在公儀曲的右邊,對面正是公儀兩兄弟。
陶修暗暗打量公儀兄弟倆的不同,雖都是統領千軍萬馬的強硬之人,但外形氣質可謂天壤之别,一個神采飛揚劍眉秀目,一舉一動疏朗大方,另一個則冷峻嚴肅不苟言笑,威儀棣棣,有儒者之氣。
果然每家每戶的長子都願以沉厚寡言的面目示人。
這群掌握着大陳部分命脈的人在宴席上能閑談的話題實在太多,朝堂的内鬥、兵馬的統禦、江北的威脅、近幾年邊境的勝仗,性格火熱的公儀氏則滿嘴噴着口水,憤憤地說要拔劍站在第一場仗的最前面,那沉穩些的則實實在在分析當前的實力,有多大把握抵抗周國人人都有的“獻平江南策”的野心。
公儀檀對族兄族弟們的侃侃而談視而不見,時刻監視着左邊的公儀林和對面陶修的舉動。“這陶修果然一表人才,但他從一個軍戶到如今成為公儀家的客上賓純屬幸運,這都是他不該得的東西。”
他沉浸在如何懲治陶修的設想中,手臂突然被公儀林戳了一下,“你臉色不好,剛才見你獨自坐在這裡,哪裡不舒服?”
“昨晚貪杯了,頭還有點疼。”
公儀林随手替他倒杯滾燙的茶水,“多喝熱茶,熱茶是個好東西。”倒茶的手臂在公儀檀跟前晃悠,聲音卻是飄忽的。公儀檀見他目光盯在對面正向族長講述江矶營水師排兵布陣的陶修身上,胸口一陣滞悶,仰頭一口吞下滾熱的水,心口就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