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透,接風洗塵的人在縣署門口張望數次,直到看見二人下馬,司子和張城才定下心。
縣署官員間的相處氛圍自陶修上任後變得十分融洽,至少表面上如此,衆人都知道城主出身卑微,竭力想打破或平衡文武官員間無可動搖的尊卑有序關系,盡量使這些出生不同的人有塊平等的竹席坐着。
在此種氛圍下,公儀林帶來的手下及陶修平時擅用的幾人,包括阿八、胡峤,在院中幾盞燈籠的光影裡喝的酩酊大醉,地域不同也不影響他們劃拳、猜謎。
宴席上,勘破玄機的張城把精力分成兩半,一半到處搜尋江旋的身影,一半用來偷瞄陶修和公儀林。他惆怅啊,這個不能與人分享的秘密堵的他渾身不自在,做賊一樣打量那兩人,他們放在平時最正常不過的一句勸酒在他看來都像是調情,随意一句交談和笑意都像是有預謀的暗示。一頓酒喝下來,張城喝的悶悶不樂,姓公儀的人,把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給搶了。
張城踩着幾欲歪倒的步伐走到江旋跟前,醉眼朦胧地蹲在她腳邊,先是笑兩聲,開始自言自語道:“前年我在這裡殺了很多敵人,兄弟們傷的傷死的死,隻有我能走能跳,那天,天氣又冷又幹燥,我就站在此處,縣署後院的一株桂花前,想到我在這世上一個親人都沒有,突然覺得活着沒有一點奔頭,空虛到極緻,那一刻我很希望能死在一堆兄弟當中。後來陶城主說我得有個家,我真以為自己缺少一個家,就到處托人給我找親事,稀裡糊塗看了很多很多個,你不許笑話我。”
“我怎麼會笑話你,你們都是衛國的好将士。”
“後來,我一個都看不上,肯定也有看不上我的。”
江旋很愛看他微醺後大膽的模樣,話也很多。
“我以為我要孤獨終老了,直到那天,突然看見一個姑娘。”
“誰?”
江旋眼眸晶亮,扯了下他的手臂,希望他繼續說出她期待的話。
這時,奉命前來照顧張城的絨潤突然走到二人面前,一把将張城從地上拽起來,許大的力氣竟不像從她嬌小的身體發出的,絨潤歡快大膽的性格像與張城認識:“為何喝這麼多呢?不能再喝了,該去醒酒歇息了。”絨潤忽又發現這個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的男人腳上熟悉的鞋紋,是她和冰清玉三人合繡的銀色三葉紋,疑惑道:“這是我做的鞋子。”
江旋當即愣在原地,原來這個姑娘就是他“突然看見”的那個人。她頭也不回走進後院,暗下決心,十日内必回汝丘,再也不在此傷心地徘徊。
張城聽見絨潤那句話後徹底酒醒,混亂的頭腦盡量整理出清晰的脈絡,“你是?就是那個……”沒敢說出口,此事萬萬不能讓江旋知道。
絨潤稀裡糊塗跟公子來漳南,隻當是沿途要照顧他的起居,并不知道此趟來還有其他目的。
話說陶修那邊,當公儀林看見張城歪七倒八走下宴席時,突然想起站在身後的絨潤,輕聲吩咐道:“剛走下去的張巡檢,你去照顧他幾天,若覺得他人好就跟我講一聲,若是人品不好,也如實回複我。”
待絨潤離開許久,陶修才想起當時在信中亂點的鴛鴦譜,這才是好心辦錯事,準備明日再阻止此事繼續發展時,張城、江旋的誤會已生成。
這一夜,公儀林和陶修兄弟二人對床夜雨,直叙到夜空的星辰稀薄淡去、東邊的雞啼喊出第一聲,才發現天要亮了,索性都從床上爬起來不睡了。
縣署的大院有口井,平常吃水都是從中取用。他們倆每人抱隻木盆踩在長滿青苔的青磚上,穿着雪白的裡衣用清涼的井水沖澡。
陶修一盆水從頭上澆下去,甩甩頭發上的水珠笑問公儀林:“我有塊地,這兩日就要收割了,去不去?”
“當然去,我得看看城主大人種地水平如何,将來能不能養活我。”目光掃過陶修被清涼的井水浸濕的身子,白色裡衣緊貼肌膚,勾勒出修長的手臂、袒露結實的胸口。
公儀林喉嚨幹澀,忍不住往陶修身邊挪近幾寸,拉過他的左臂将袖子撸上去,指肚撫過利器留下的疤痕,“我都忘記問你這條手臂恢複的如何?”目的不純的把整條膀子都蹭個遍。
陶修反手一擰,把他一隻手麻花似的别到背後,壓低聲音道:“說話歸說話,你這隻是手要幹嘛?不怕有人看見。”
“你真不手軟,”公儀林忍着手上的疼,大聲道:“我就要讓所有人都知道。”
陶修又加重力氣,聽見骨節發出咔嚓一聲,“你敢?”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這隻手痊愈了,小弟請哥哥手下留情。”
多年養成的習慣,司子對公儀林發出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很警覺,更何況剛才的一聲“慘叫”。他走出卧房辯聽公子的聲音,悄然摸索到有水井的小院,站在門旁望着那二人旁若無人的嬉鬧,隻能無奈地搖頭歎息,“你就樂吧,有你受罪的一天,等族長知道你們這事,看不把你腿打折!”
下田收割那日,公儀林頭戴鬥笠,穿身樸素便于農忙的衣裳,袖子綁在臂彎,腰紮的緊實,渾身充滿刈麥的新鮮勁。一幫收麥人都擠坐在牛車上,唯獨張城很不合時宜地騎馬跟在後面,背後還背着把寶劍。
出發前陶修讓張城不要攜帶利器以免吓到田裡的百姓,他執意不肯放下,說:“你在這裡的行事風格向來按部就班,很容易就被人摸到規律,盯着你的人多呢,忘了彭枝禮?”
公儀林不悅他将陶修比作那隻土鼠,從房中取出自己的寶劍丢給張城,“張巡檢謹慎從事,挑不出缺點,把我這柄劍帶上。”
誰料,這個随意的舉動竟引來一場大禍。
牛車出了城門,晃晃悠悠走下三裡地,在岔路口突然撞見一位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