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修平靜回答:“有一點疼痛感。”
“那就好,還有恢複的可能?”
公儀林緊追一句:“有恢複的可能?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醫工翻了眼這個驚恐無措的外行人:“他的傷口被縫合了,我無法診斷經脈是否全部挑斷,從微弱的脈象推斷他能保住手臂已是萬幸。”說完起身準備回案幾前寫藥方。
“還有一處傷,先生一并診治。”
張醫工步伐打軟,撐着腿一言不發又坐回床邊,這道道傷口都像鐵鋸鋸瓷器,尖銳地挫着他的視覺。
第三處傷在胸口,較其他兩處輕很多,已有化膿結痂的愈合迹象,張醫工終于舒出一口氣,伸手讓司子扶他走回案旁,在藥方上思考的時間比往常開方用時都長,不計藥材成本,但凡他認為有利于傷口的名貴藥都寫上,寫完藥方,用少有的慈祥口氣問坐在床上的陶修:“孩子,你多大了?”
陶修不知年紀與傷勢有什麼關系,懵懂地回道:“十九。”
公儀林緊攥衣裳一角,屋裡人與物都在晃動,不動聲色等着張醫工的下一句話。
“哦,才十九啊,是何原因遭此殘忍的傷害?我行醫多年,看過這種傷口還是在大戰之後的疆場上清理屍體,你能活下來不容易,一是你年輕強健有足夠給你挺和忍的精力,二靠的是運氣罷。”
陶修起身要謝他吉言,他忙擺手道:“快躺下養着吧,這身子得養個半載才成。”
“我的手還能不能恢複如初?”
“我說不準,半個月後我來給你針灸,若經脈沒斷,還有恢複的可能。”
“有勞張先生。”
張醫工用燒開的湯藥替二人洗淨傷口,又小心翼翼重新包紮,完事之後累的雙手打顫,頻頻抱怨:“我給你們二人吓得不輕,回去要好好歇會。”
送走張醫工的司子關上院門,仰望夜空璀璨的星辰,在燈籠下呼出一口白氣,他決定從今往後一定以待二公子一樣的誠心對待陶修,光憑陶修這一身的膽色和毅力,他發現此人身上有令人不得不喜歡的優點。
司子走進屋裡,發現陶修已被勤快熱心腸的二公子按回床上躺着。
說起來他家公子的勤懇程度完全視人而定,公子自小就習慣别人服侍,親力親為的事少之又少,更不論端茶倒水、鋪床疊被,有時連穿衣系帶這點小事也不肯動手,唯獨在陶修跟前,就完全暴露他也能當人大仆的潛質,想到二公子四肢不勤養尊處優的模樣也能把陶公子的被角掖的平平整整,實在是好笑。
“陶公子,我已讓後廚燒了豬肝湯,你現在别睡,等會和二公子一塊喝些。”
陶修閉着眼睛悠悠答道:“好啊,我也餓了。”往日的精氣頭被三處重傷卸掉大半,極其容易困乏,說話聲又溫又無力。
司子又輕聲問公儀林:“用了飯後你準備回屋睡,還是在陶公子這屋打個地鋪?”
公儀林立即轉頭“詢問”陶修的意見,見他躺的安安靜靜沒有反應,以指壓唇對司子作噤聲的手勢,指着地上的席子。
司子心領神會,為照顧他的面子,面無表情輕輕退出房間。這天氣寒冷,睡地上得鋪得厚實些才行。司子把公子房間的三床被衾和後廚的一盆豬肝湯同時送到陶修屋中。
陶修被喊醒起來用飯,見司子踩在席子上鋪被褥,訝異地問公儀林:“你要在這屋睡?”
公儀林漫不經心回道:“是啊,這湯終于好了,我喜歡冷天喝一碗冒熱氣的鮮燙。”
“睡地上,恐怕到夜裡會受不住吧?”
“我給你盛湯,你慢慢坐過來。”
“就算鋪的再厚,地面濕氣還會侵入身體,早晨醒時骨頭能僵掉。”陶修慢慢下床走過來。
“鹹淡正合适,我給你盛碗大的。”
陶修見他裝糊塗避開話題,落座時也不鹹不淡說一句:“床很寬,晚上跟我一塊擠擠吧。”
公儀林欣喜不形于色,家裡空房還有好幾間,實在找不出擠一屋的理由,既然是他本人主動提出,肯定恭敬不如從命,用盛湯動作掩蓋心底的狂喜,裝模作樣平靜的回答:“好,勉強擠一下吧。”
“你的睡房離這裡也很近,或者你每晚……”
“就這樣定了,司子,把我的被子搬到床上去。”
臨睡下時,公儀林欲将敞開換氣的窗子關上,在窗前站了片刻,忽轉身把屋内唯一的油燈吹滅,柔聲對已躺下的陶修說:“康樂,今夜月色清冷明亮,要不要看一眼?”
月光透過窗戶在地面照出一片清亮的碎光,屋内光線朦胧,香爐的幽香被夜風吹淡。陶修走到窗前仰望天穹那輪孤獨的月,輕聲笑道:“你雅興很高,我隻感覺冷。”
“你不覺得今夜的月适合思念?”
陶修的心猛地皺到一起,拇指把四個指頭都摳了幾輪,還是接了他的話,“你,你需要思念誰?”
“你就在跟前,我用不着再思念,就是同情今夜之前每個月夜都站在窗前發呆的可憐人,他的心意另外一個人未必能懂。”
陶修始終無法坦然面對兩人間的感情。他的不坦然源自害怕和自輕,這位公子任性灑脫,在年少時可以任意放逐感情和身體,也能在某一天失去興緻突然收手,于貴公子而言沒有任何損失,可他沒有公儀林縱情不羁、及時行樂的魄力,他能失去的東西太少,每一樣都彌足珍貴,這份情誼他看得很重很重。
他必須理智的守住兩人間難得的情誼。
兩人在一片寂靜中吹了會窗外天寒地凍的冷風,陶修體弱虛乏,攏攏衣裳摸回床上:“我有點困了,這次敗你雅興,等下回天暖夜長,我們就約在月下喝上一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