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城牆的位置圍了一圈人,交頭接耳,公儀林有種預感,圈中被圍的就是要找的人。他迅速推開三五人,陶修躺在地上垂死的模樣赫然入目。
一個大和尚正給他脖間止血。
張城一眼就看見公儀林,有點意外他出現在此處,忙叉手行禮:“右衛将軍,你怎麼會在漳南?”
公儀林蹲下身慢慢靠近陶修,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不知該落在他身上的哪一處,哪一處都是血。他不敢觸摸陶修脖間被血浸透的繃帶,感受不到頸脈跳動,就無法知曉這個人是死是活。發抖的手緩緩碰上陶修的唇,鼻下溫和濕潤的潮氣溫柔地裹住他的兩指,在感受到陶修氣息的刹那,他眼中突然滾下淚珠,整個身子終于傾塌碎掉。
他擡頭收住淚吸下一口深秋的冷氣,直到心口沒有太大起伏,才回複張城:“我與陶修約好在西門見。”
聽見公儀林的聲音,意識清醒的陶修睜開眼,朝他輕輕笑了下,張開嘴艱難的發聲:“終于來了。”擡起右手指着東南角方向,啞聲問:“南門、東門情況如何?”
公儀林把他冰涼的手抓在掌心,喉嚨酸澀,許久才說出完整的話:“隻有南門。散出的消息是同時襲擊南、東、西三門,目的是讓伊婁振明把兵力分散至三處,減弱南門的威脅。我已命将士趕去南門接應,會成功的。”
“扶我起來。”
陶修的聲音沙啞、破碎,每一句都像是從脆弱的軀體上發出的最後一句。
公儀林輕輕按住他,什麼都說不出。
“别擔心,沒傷到要害。”他起身後把身體的重量交到公儀林手中,依靠在他身上眺望東南方向。東方已露天光,烽火台的火若是不能如期燃起,西門也将注定失敗,無辜的百姓必遭伊婁振明的瘋狂屠戮。西門距南門有四裡左右,但願派去的将士能扭轉局面。
拂曉的風寒冷清新,令人神清氣茂,插在城樓上的數根旌旗在冷風中獵獵作響,這是最後的關頭,陶修等人焦慮難安地眺望東南方,等候系着千萬人性命的紅色大火映滿天空。
公儀林緊緊抓住陶修冰涼的指尖,思索這些豁出性命的斥候究竟是抱着何等信念甘願為國捐軀,僅僅因為私欲和金錢的獎賞?
天邊的朝霞鋪滿整個天空,有藍桔青紅許多的炫爛色彩,在以此為幕景的前方,伴着濃煙,南城門終于燃燒起熊熊大火,烽火樓的大火燒出了比朝霞更迷人而激動人心的火光。
看見火焰的那一刻,公儀林肩頭一沉,陶修倒在他搭在垛口的右臂上。
一夜之間,漳南城又改姓陳,大部分百姓并不知發生何事,到處打聽他們睡得正濃時城中發生的大事,聽說西門有佛光籠罩,一個金剛羅漢幾乎殺翻近八十人,聽說身着銀铠的小将軍最後關頭拯救了南門的危勢,又聽說從内突襲城門的都是大陳的忠義之士,是和城中每個百姓一樣的身份。
但最後,他們還聽說,這幫兩百多人最後僅活了十八人。百姓簇擁來到永定寺外虔誠燒香,都希望最後一種傳言是假的。
這場借着“擾境”為借口的奪城之戰,不得民心的伊婁振明全軍覆沒,剩下的三千兵馬全部成了俘虜。大陳守住漳南城,更是守住了這塊能與壽陽抗衡的優越位置。
下一次,與壽陽之間,恐怕很難出現似此次以最小的損失奪取可觀戰果的事情了。
所有傷員都收治在漳南城的庵廬。陶修換下髒破的血衣,多處傷口都已縫合包紮,疼痛和疲累使他沉沉睡去,合上眼之前,他問公儀林:“你不走吧?”
公儀林用披風擋住背後的箭傷,慘白的臉對着他,露出幾顆珍珠似的牙齒撫慰他:“我得看着你好起來。”
陶修眨了幾下眼睛就疲憊地睡了。
陶修剛睡,公儀林一把扯住阿八的手臂,額頭掉下大滴大滴的冷汗:“快給我叫醫工來。”說完也暈了過去。
治完傷的公儀林很快醒來,趴在床上盯着絞在指間已洗淨的紅色大帶,這是前年與陶修分别時偷偷留在他身上的東西。當時因離别在即心中悲傷,就把用了多年的靠身之物留下了。
原來他一直帶在身上。
阿八端了藥推門進來,跟他一起的還有張城。
公儀林忙從床上爬起來請張城落座,“你也一身的傷,怎麼不好好歇歇?快坐,你的手臂怎麼樣?”
如此客氣張城倒有些拘謹,他手臂的骨頭沒有明顯骨折的痕迹,醫工說疼痛可能是骨頭裂了,綁了夾闆的膀子在脖子上挂兩天就能摘下,“我這是小傷。倒是公儀公子,阿八說昨日至晚才找醫工取箭頭,能堅持這麼久實在是耐力驚人。”
“到處都是傷患,城中又亂糟糟一片,一時忙的忘記疼,不過現在是真疼,擡臂都牽動傷口。”公儀林孩子氣似的展示傷口,把膀子舉了兩遍給張城看看。
阿八把藥端至公儀林面前,他放下手裡大帶接了藥。
張城的目光落在熟悉的紅色大帶上,疑惑地問:“這個是?陶修好像也有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