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多大了還長高?快回我問題。”
師徒倆坐在蒲團上聊了這大半年的經過,昏暗朦胧的大殿不時傳出二人壓低的笑聲,他們聲音小而平靜,如深秋林中的竊竊私語,辛南佐一直用寵溺的眼神打量徒弟,聽他分析這次來江北的周密計劃,直到聽見陶修玩笑一句:“正愁我在這次任務裡死了無人給收屍,到時候師父你别難過,把我帶回汝丘給埋了。”
辛南佐當即冷下臉,手中的佛珠搓的又兇又急,擡高聲音斥道:“深更半夜再說這種胡話,我先打死你。隻要我活着,絕不會令你深陷絕境。”
陶修笑笑,“師父莫怪,我們平常都說着玩。”這同樣的玩笑話在一幫同袍面前可以肆無忌憚的開,在長輩跟前怎就顯得自己像個逆子似的。
辛南佐平靜地盯着陶修看了許久,又朝佛祖虔誠一拜,歎息一口氣,問:“麟兒,師父這輩子殺過許多無辜的人,你說佛祖為何還不懲罰我?你想不想知道我過去是做什麼的?”
“過去的事你從不肯提,今夜為何突然想講出來?我能猜到的就是你曾效忠于一個人,以你的個性,那人不僅位高權重于你也有恩,對不對?”
辛南佐苦笑一下,搖頭否認:“沒有恩,那單純是年輕想幹一番功名的想法,可惜開始選擇的路就是錯的。我見你小小年輕想在兵營建功立業,你大義忠心,與我當年的想法天差地别。活得越久對死于我刀下的人越愧疚不安,終于有一天我決定出家,可是剃去滿頭亂發後,我發現最大的心結還是不能解開。”
“你的心結是什麼?”陶修見他思緒恍惚,問的小心翼翼。
“我的心結?心結!”辛南佐沉默片刻,突然大笑起來,撕去方才還悲傷憂郁的氛圍,說:“小子,我這一輩子目無王法,橫行霸道,我能有什麼煩惱。如果我的心結是你,你會不會不認我這個師父?”
“你說出來或許心裡好受些,我也能替你排解郁悶。你過去究竟為誰做事?”
辛南佐垂目思忖一番,把話題轉移了:“對了,自去年冬你和公儀林是不是沒再見過面?聽小舒說以前那小子還常打你?我是不知道,要是當年我就知道他打了你,我得讓他癱幾年。”
“噓,佛祖看着呢,莫要口出狂言。時候不早了,你要實在不想說就早些回去睡吧。”
臨分開時,辛南佐想到明後兩日的事,提醒徒弟:“你多加小心,我會跟在你身後。”
“這是威鋒幢的事,不需師父涉險,事成之後就跟我回京口吧,别做和尚了。”
“知道了,知道了!”
連日來幾起官員被殺一事,城中本該是非常時期,民俗廟會都不許舉行,但伊婁振明這個北方剛在此準備立足的人根本壓不住民怨,又想到被殺的三人皆是百姓口中的“叛徒、貪圖富貴”者,誰說這三人不是正義滿懷的俠客所為,他隻得将城門打開一扇,允許内外百姓徐徐出入。
初八這日天還未亮,全寺僧人提早個把時辰做畢功課,靜等城門打開後的第一批善男信女。至日上三竿,重兵把守的漳南城已被拜佛和市貿交易的男女老少擠得水洩不通。
佛塔一角的鈴铛纏繞在一起,陶修受一個和尚吩咐爬上塔頂解開鈴铛,他站在佛塔上眺望腳下敬奉香火的人群和人流如織的街市,這一副物阜民豐的景象之下,很快就有戰火蔓延。
陶修在佛塔上靜坐了半個時辰,還将幾片翹起的瓦片鋪平,他不經意的動作,修理匠一樣的身影,實實在在落在另一人的眼中。那人震驚地駐足在寺院門口,任由來往的人群推擠身體,視線不敢從塔頂的少年身上挪開半分,生怕眨眼他就消失。
喬裝成普通百姓的阿八見公子被人群擠得七暈八素,挺想把這群興緻高昂的香客一把推開為他開路,但此處是“敵國”,還是小心為妙。阿八見公子駐腳不動,正設想膽大妄為不聽勸的公子被周軍抓住後遭受鞭笞和烙刑的場景、他又如何英勇無畏前去營救,就這麼分神的間隙,他發現公子不見了。
公儀林擠進人群,見縫插針,似軟而無骨的蛇穿過山門、大殿,終于拐到佛塔之下。他撩開衣擺跨步沖上樓梯,爬到第三層時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陶修身在第幾層,便抓住佛塔上的小和尚問:“那個修屋頂的年輕人在哪?”
小和尚摸着光秃秃的頭腦,眨眨眼,問:“誰在修屋頂?”
他連等陶修自己走下來的時間都忍不了,三步跨完一層,每一層都轉一圈,不敢高喊,按着胸口幾乎要躍出來的心髒喘息着。佛塔上有稀稀落落的香客阻擋他的視線,他撥開他們的肩頭怎麼都找不到那個人。他向下俯視,發現自己已站在第八層,會不會與陶修擦肩而過?這念頭使心髒遽然發緊。
他扶着欄杆往下找回去,心慌慌走至第五層時,自他身後忽傳來熟悉的聲音:“槐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