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宴不談國事,涉及的話題都是尋常人家的人情世故、家長裡短或是兩地的山川景緻。公儀達年長,他與蕭钰坐在上首,二人在歌舞聲中聊的亦很盡興。
倒是不安分的李頌,自進院看見溫潤如玉的蕭頤後,不等主人安排就坐在蕭頤右側。江南的風流雅士從不吝啬對旁人的誇贊,李頌對着十五六歲沉靜青澀的蕭頤大肆稱贊:“世人都言荊湘之地的人物粗犷悍勇,但小世子風度翩翩儀表不凡,像是江南水墨畫中的人物。早聽聞世子還寫了一手好字,若肯賞臉,宴後還望小世子能賜我一幅墨寶留作收藏和紀念。”
李頌恭維不夠,又側頭單盯着他的臉打量,把蕭頤耳朵燒的透明泛紅,連擺手道:“我在家中排行最末,并非世子,至于筆墨,也不敢在李太仆跟前獻醜。”
蕭钰聽到李頌還尊稱自己兒子,聯想脫掉的河東王身份,不免心中酸楚,強露笑意解釋:“這是我的第三子,他與兩個哥哥性格不同,他自小就愛舞文弄墨,曾拜庾信為師,整日伏在案前寫寫塗塗,與我毫無相像之處。”
李頌恭維道:“像将軍則橫刀立馬氣沖霄漢,即便不像将軍,三公子也是才華橫溢出類拔萃之人,都好,都好。”
公儀林見談天順利扯到家中人丁上,順其自然贊道:“早聽說梁國宗室盡出美姿容、好武力的男兒,隻有親見将軍之面才知世人誇贊的不過一二。虎父無犬子,蕭将軍的另外兩個兒子一定也卓爾不凡,未敢想蕭家似你一般文武雙全的人物還有多少?”
蕭钰僅以淡然一笑帶過他的話頭。
公儀林又問:“聽說嶽陽王也有兩子,想必人物也跟蕭頤一樣出挑。”
此話剛落音,他就見蕭钰慢慢褪去笑意,換以冷峻不悅的神色,看來嶽陽王丢失世子一事是他們的禁忌話題。
見他不答,公儀林佯裝不知情繼續問:“嶽陽王次子我倒還聽過其名,但嫡長子好像很神秘,連名字都不被人知曉。”
蕭钰頓了片刻,歎息一聲:“右衛将軍既然知道嶽陽王次子的名字,為何又不知道發生在他長子身上的事?”
公儀林心頭一震,順了順身體,小心打探道:“确實不知,聽将軍的口氣,難道其中有什麼緣故?”
李頌、公儀鸾都伸頸細聽,但蕭钰說的很簡短,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幾隻好奇的耳朵:“我那侄兒蕭琢十四年前死于歹人之手,因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太過血腥殘忍,江陵城無人忍心把他遇難一事拎到台面上當談資,提起他的人至今還覺得悲傷,也無人敢在嶽陽王面前提前他的名字。剛才右衛将軍說到他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蕭钰的話很明白,别把旁人的痛苦當談資,偏偏公儀林臉厚不識趣,“死了?不是失蹤?”
死和失蹤完全是兩種不同的結局,公儀林顯然愣住了,全然不顧蕭钰的厭惡,也不在乎會不會引起嫌疑,繼續追問,“蕭世子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殁年多大年紀?”
“死有十四年了,那年他将将五歲,身首兩處被發現在王府大門前時,在場之人無不憤怒悲傷,嶽陽王夫婦更痛不欲生,他們失去愛子又找不到兇手,頹廢不振很久,直到後來又生下次子蕭蘊。”
“世子身邊随從大仆無數,為何會發生這種不幸的事,是仇家的報複?”
已表明“蕭琢”是個令人不願多提的名字,蕭钰見他再三追問,立即把此人劃入沒眼力見的一類,随意說兩句糊弄過這話題:“十多年前的舊事,又距此千裡之遙,沒想到右衛将軍如此感興趣,令人不悅的舊事不提也罷。”
公儀林尴尬一笑:“好,是我好奇心太盛,唐突了,實在替蕭世子惋惜。”
他對蕭琢的死确實惋惜,更多是失望,好似陶修再次丢失已被他确認的身份。
宴席還在繼續,李頌命司子搬出筆墨,當場請蕭頤揮灑墨寶。蕭頤推脫不過,就着這小院寫了兩句“無名庭院芳菲鬧,多情江南滿是春”,寫罷俯身輕吹未幹的字迹,手中的筆還未擱下,李頌突然從旁握住他的手,指肚從筆杆摩挲至蕭頤手背,握着他的手把“春”字的一捺稍稍拉長一點,柔聲輕語道:“蕭公子,這裡再長一點,是不是更好看?”
公儀林見改過的“春”字确實更飄逸靈動,就是李頌那隻貪婪的手十分礙眼,而幾乎被他半圈在懷中的蕭頤早已渾身不自在,正愁不知如何脫身。
公儀林上前一步,朝李頌的手背猛拍下去,清脆一掌,李頌讪讪地松開蕭頤的手。
公儀林把李頌丢下的筆捏在手中轉了兩圈,笑說:“李太仆别的字寫的都一般,就是愛寫‘春’字,什麼春花複應晚、聊贈一枝春、春水滿四澤,處處有春處處留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