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你大伯找你有事?”
公儀林頭枕雙臂舒服地輕歎一聲,好似終于找準能安心睡覺的地方,“江陵蕭室的蕭钰有密信傳來,信中字字句句大有投誠我大陳的意思,伯父找我商量此事,他與朝中幾位重臣正思慮要不要同意……”
剛說到此,對面的床下忽發出一聲巨響。公儀林跳起來探頭一看,是放在床尾的酒葫蘆被辛南佐翻身時踢掉在地。
陶修悄聲道:“挺屍睡吧,有什麼話明日再說。”他因肩頭箭傷不宜長久躺着,翻個身趴在床上,把頭側向裡背對公儀林,怕打攪師父睡覺,說話時聲音壓的很低很慢。公儀林先是撐着手臂聽他說話,後直接動手硬生生将他頭扭過來朝向自己,作個噤聲動作:“别動,就這樣睡。”
陶修對他稚氣的行為無可奈何,嗤笑一聲:“像暗殺。這招擰斷頸部的動作我練過兩日,還沒踐行過。”
“什麼話,我哪忍心對你下手。”公儀林脫口而出,自那日在江邊表露心迹失敗,他小心翼翼不敢錯說一句話,果然,陶修立即閉上眼裝睡不再接他的話。
直到聽見他輕微的呼吸聲,公儀林才蠶似的一點一點湊近他的臉,伸出食指在昏暗的光線下描摹他面部的每一個地方,指頭撫過烏黑整齊像描過的眉毛,撫過挺立的鼻梁和上唇微翹的嘴。
這一箭陶修還得留下養半個月傷,因禍得福,能守住他的日子陡然變多,怎麼想都是件令人容易入眠的好事。
公儀林以為第二日會是個晴朗天氣,在司子敲門喊他起床洗漱時,推開門才發現外面霧氣彌漫寒氣逼人,拂曉時的冷風一吹更流連暖和的被窩,他折回身對睡眼惺忪的陶修低語道:“哥哥,我要上值去了,你安心躺着,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司子,等我回來我給你帶好吃的。”
陶修迷迷糊糊“嗯”了一聲。
昨日所獵的野物,陳明俨命人将雄鹿殺洗幹淨後裹了紅綢挑進宮中,然後坐在光明閣等候佳音。剛過午後就有宮中的内侍前來傳話:“殿下,聖上讓微臣傳話,說天寒地凍正适合圍在一起吃烤鹿肉,聖上讓殿下申正時刻入宮赴宴。”
與這個内侍同時來的還有司子,躲在門外對太子身後的公儀林擠眉弄眼像有急事。
公儀林怒瞪他一眼,示意他在角落裡老實等着,等宮中内侍走後,公儀林才闊步走出光明閣,大聲埋怨司子:“什麼急事如此匆忙,你方才認不出宮裡小内侍的衣着?動作再大點就把你家公子襯得比太子還大了。”
司子委屈道:“我是急公子所急,你要是有事,那我等會再跟你說。”
“說,什麼事?”
“陶修和辛師父已經走了。”
公儀林慌亂失色,急問:“走了是什麼意思?”
司子看他那張驚愕的臉,得意一瞬,剛才斥責自己時還那麼精神抖擻,哼,這會就急了,“就是拎上包袱走了,很匆忙,陶公子還發着燒呢,硬是被他師父拎走了。”
公儀林渾身一陣麻木無力,轉頭問身後的侍衛:“陸颢在哪,快命他來。”
侍衛答道:“陸右衛率今日休沐。”
他杵在那暗罵一句,怒問司子:“為何不攔着?”
司子這人有點讨厭陶修,看見他走了開心都來不及,還攔?不過他也确實攔不住,“我不敢攔,陶修他,陶公子原想等你回去再走,辛師父陰沉着臉朝他大發脾氣,他根本違逆不了,陶公子讓我帶句話給你,說‘後會有期’。”
公儀林閉上眼緩了片刻,走進光明閣,見陳明俨正仔細地收拾書案上的筆墨紙硯,心情舒暢惬意,擡眼見到他走進來,笑着問道:“景風,現在什麼時辰?馬喂飽了嗎?”
一兩個時辰後太子将要進皇宮,公儀林實在找不到也不敢輕易找理由離開,失魂落魄答道:“離申正時還早,我再去馬廄看下。”
他拖着沉重的腿走到馬廄,抱了三捆草料扔進石槽,依靠在木欄上盯着馬嘴一張一合的咀嚼草料,心裡着實委屈難過,陶修這混小子來的突然去的也突然,有種被他愚弄戲耍的感覺,此人在他心裡刮起一陣狂風後就得意地跑了。
他任由失落和空虛的心髒在體内亂撞,隻落寞地坐着,混合着馬廄的臭氣坐到申時。
烤鹿肉的地方選在武平公主的月明閣。月明閣位于太極殿東堂的北邊,從東堂後的小門走上一條長廊,再經過一條幽靜的小道可直達月明閣正門,皇帝把最靠近寝宮的月明閣給了武平公主,可見對她的喜愛之情。
這頓烤鹿肉算是陳千越做東,父親和三位皇兄同時光臨月明閣,她從午後就開始緊張籌備,一直忙碌到傍晚,碳火、酒水、佳肴果馔樣樣齊備。
月明閣是武平公主借鑒了東宮光明閣的名字,匾額安裝上去那一刻,她用指頭點着嘴角俏皮一笑,對身邊的侍女說:“太子哥哥待在光明閣的時間比哪裡都多,而今我把住的地方改成他差不多的名字,我也得做個喜讀書的人。”話雖如此,整個宮中恐怕除了禁衛軍歇息的哨所外,就她的屋内兵器最多。
但也有小女兒家雅緻的喜好,屋内有一道淺綠素紗屏風,上繪墨綠山水,清新别緻,從屏風細密的縫隙中鑽出的熏香味暖和怡人。
這股清香很快被烤肉濃郁的肉味壓下,守候在門外的公儀林被兩股不同的香味沖地揉了幾下鼻子,突然瞥見從外走來的薛際,真是狹路相逢仇者見面,正一肚子氣無處撒,人送上門來了。
他從廊庑上跳下走到薛際跟前,伸手一把掐住他的臂膀,冷笑招呼道:“薛參事還真是無處不在,時刻都在為二殿下出謀劃策,連今日他們兄弟姊妹齊聚烤肉的溫情時刻也不放過,你來此做什麼?有用到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