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伯父書房走出來後,寒氣侵襲,公儀林忍不住打個冷顫,裹緊披風仰望夜空寥落的星辰,心裡的疑惑越來越大。一邊回想陶修的身世一邊搖頭否認:吳郡和江陵實在相隔太遠,即便拐子是團夥作案也絕無精力将擄到的孩子販賣到如此遠的地方。
他回到宿客小院時見屋内燈都亮着,悄然推門而入。陶修聽見動靜立即從被下翹起頭回看他,可能扯動傷口,皺了下眉,索性從床上坐起來,拍拍床沿讓他坐下。
公儀林坐下後才發現辛南佐還未全睡,半阖着眼珠子躺在另一張床上,單手撐頭監督似的盯着二人。
“辛師父,夜都深了,快睡吧。”心裡怪怵這大和尚的,說話都得小心翼翼。
“哦,哦,那我就先睡會。”話音剛落就聽見呼噜聲從他嘴裡搶着往外鑽。
公儀林把被子披到陶修身上,抱臂極其仔細地端詳這張臉,“康樂,我記得你常随身帶枚黑玉印章,借我一看?”
陶修從枕頭下摸出來遞給他:“放在身上硌得慌。”
“蕭康樂!你确定這是你的東西?”
“攜帶十幾年的東西被你這樣一問,我也開始懷疑了?”他辨認一下黑玉,擡眸問:“怎麼突然有此問?”
印章上的獸鈕瞪圓眼,口大張,在燈光下通體漆黑晶亮,“真像隻麒麟。”
“就是麒麟。”
公儀林又是一震,掃了眼對面床上的辛南佐,辛師父的呼噜聲不大,均勻有節奏。
“這東西會不會是你撿來的,按理說五六歲是能記事的,為何你一點都想不起從前的事,難道一個熟悉的地名都不記得?”
陶修搖頭道:“像是刻意避開那段記憶,我對祖籍在何處沒有任何印象。阿翁說他記得我小時候的口音,他猜測我可能是江陵人氏,‘蕭康樂’這個名字我隻對你一人提起,有時覺得你叫的人并不是我!”
公儀林猛地看向陶修,拿章的手微顫,“江陵?你确定是江陵人氏?”聲音過高,把對面床上的辛南佐吵得翻個身又睡去了。
“他是這麼說,但我全無印象。”
公儀林沉默片刻,又來了一句:“我叫習慣了,你就是康樂。”
“随便,一個名字而已。”
公儀林把幾處相連的關鍵信息提取出來,“蕭康樂,江陵、麟兒、十幾年前失蹤的世子”,若把這些巧合之處湊一起無一不在證明眼前的少年和失蹤的蕭世子有些許相同遭遇。
公儀林壓低聲音問:“辛師父見過你這枚印章?他為何喚你麟兒?”
“問來問去就這幾個問題,怎麼,替我找到家了?”
“你回答就行?”
“可能見過。麟兒這個名字是師父給起的,是他認識的一個夭折孩子的名字。”
公儀林頓時皺緊眉頭不悅道:“為何要把夭折孩子的舊名給你,太不像話。”
辛南佐側躺在床上睡得深沉,呼噜聲漸漸變小,公儀林悄悄走過去用手在他臉上揮了幾下,笑着對陶修說:“他睡了。我今晚不走了,跟你睡。”
“假如我拒絕?”陶修伸長腿把床占了一半,半步不讓。
“那可能還得再麻煩醫工回來一趟瞧瞧我的病,我給你氣病了。太晚了我不想洗漱,會不會嫌棄?”就這麼一本正經站在床邊等着,動也不動。
陶修隻得服軟投降,往裡面挪了點,悠悠然然歪過頭,對正寬衣解帶的公儀林說:“都是熏香味,哪敢嫌棄你。”
角落裡亮着一盞豆子大小的油燈,二人的竊竊私語在昏黃的燈光下尤為安甯、清晰,辛南佐一直屏息聽着,身體繃的僵直。
“你手上的镯子哪去了?第一天見你時就想問你,全給忙忘記了。”
陶修舉起右臂,朝腕部愣愣盯了片刻,輕聲歎息:“我從玉河村走出來了,附在镯上的符咒被一刀斬斷,其實走出來很簡單,但那時候我真的害怕,放不下。”
“為陶家辛苦這麼多年,是你熬過來了,我該祝賀你。”公儀林伸出修長的兩指圈住他的右腕,溫聲叮囑:“你雖一身武藝,但這武藝是護你的盾,也是傷你的劍,往後我絕不會再利用你為我做事,能不能答應我,回到京口就老老實實做你的小兵,不要輕易出頭。”
陶修抽出手,轉向他,“你今晚說話莫名其妙,入了兵營哪有選擇的機會,想活命就要拼命,拼了命活下來的都是佼佼者,哪天去兵營走一圈,看看誰不想立功建事。”
“我真的很想你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