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你這是說的什麼胡話?”蔣宏進急得面紅耳赤,從不大聲說話的他,音量少見地提高起來。
“你可以罵我,讨厭我,但是絕對不能這樣貶低你自己!”
“哪裡是貶低!我說的就是事實!從長相到背景,我要什麼沒什麼,除了喜歡你的這顆心!”
哭着大聲喊出這句話,女孩往地上一蹲,把頭埋進膝蓋,嚎啕大哭起來。
時宇潇看了眼身旁的蔣宏進,他滿臉悲傷地看着被自己拒絕後傷心無助的女孩,以及當年的自己。
沉默許久,蔣宏進開口說:“芳芳,你真的很好,是我該死,我……”
“我是……同性戀。”
聽到這三個字,時宇潇的内心頓時一陣絞痛。
他下了多大決心才決定坦白?來之前又糾結過多少個日夜?
蹲在地上的吳芳芳像是數九寒冬被一桶冰水從頭潑下,她遲緩地擡頭起身的動作讓時宇潇聯想到定格動畫。
蔣宏進迎上吳芳芳的直視,突然大聲喊道:“對!我就是他們說的那種人!”
女孩被他的音量吓得肩膀一縱。
她迷茫的表情開始變化——驚訝、恐慌、難以置信、憤怒……
以及恨。
但蔣宏進依然毫不退縮,就那樣筆直站着。
吳芳芳突然着急忙慌地去掏左邊口袋,又換到右邊,直到她終于想起什麼,從胸前口袋裡抽出一張手帕。
她把手帕揉成團,狠狠甩在蔣宏進臉上。
然後拔腿跑開了。
蔣宏進像是同樣被冰水潑過,他和冰雕一樣,就這麼站了足足十分鐘。
突然,他毫無預兆地咧嘴笑開,然後慢慢笑出聲,再到抑制不住一樣,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非常、非常用力和大聲,像把肚子都笑痛了,捂住腹部緩慢地蹲下身去,和吳芳芳剛才哭的時候那樣。
可他沒有保持住蹲的動作,而是讓膝蓋朝前跪下,身體亦是不斷向前傾,最後,用額頭抵住地面。
到了這裡,他的笑聲依舊沒停,加上他的姿勢,顯得詭異又揪心。
時宇潇和蔣宏進站在原地,就這麼看着曾經的蔣宏進如何笑到脫力,直到再也笑不出聲。
他大口喘氣,然後身體一翻,呈“大”字型仰躺在草地上。
他嘗試了好幾次睜眼,每一次都被陽光直射刺激到。如此反複數次,便不再睜開。
接着,他就這樣緊閉雙眼,開始朝湖邊滾去。
就這麼一下,一下,一點,一點,距離邊界越來越近。
這裡沒有任何圍擋,五秒鐘之内,蔣宏進必然翻進湖裡。
“你在幹什麼!快停下!”時宇潇心急地朝他喊,同時伸手去扯身邊的蔣宏進,“快制止他啊!”
蔣宏進的身體停在與邊沿持平的位置,隻需再轉九十度,湖面便會掀起一陣不大不小的水花。
這邊确實人煙稀少,從吳芳芳和人吵架那會兒到現在,别說人,松鼠都沒見着一隻,這個年代也還沒有廣布監控。
——也就是說,如果他就這麼沉湖,除非過幾天浮起來,否則根本不會有人發現。
關心則亂,時宇潇居然忘記這裡的人看不見自己,他跑去扯蔣宏進的手臂,卻直接從他身體裡穿過。
但他也因此看清了他的表情。
那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是一個人決定放棄一切、失去一切之後,才會出現的表情。
蔣宏進停滞的身體突然一動,時宇潇吓得再次伸手去拉,卻見人往回轉過一圈,然後坐起身,盯着掉在地上的手帕發了會兒呆。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雜草,撿起手帕,疊好收進口袋,像個沒事人一樣,離開了。
甚至沒有紅過一秒鐘眼眶。
然而時宇潇心知,他是真的永遠失去了什麼。
等看不見他的背影,蔣宏進拉他坐下,就在方才那塊草坪上。
沉默良久,時宇潇像是在自言自語,他說:
“我是gay,工作的圈子裡也有不少。雖然社會環境已經相對開放,但他們當中的一些人,仍會選擇隐瞞自己的同性戀身份,找不知情的女孩子結婚。”
停頓了一會兒,他接着說:
“他們要是從此好好過日子也就罷了,可從一開始,他們就打算騙婚、騙人生孩子,隻為了給父母、社會一個所謂的交待。私底下麼,操,玩兒得真特麼花!我朋友認識一gay,就是在外面亂玩,被老婆當場捉奸。那個女生當時就受不了,直接從酒店房間窗戶跳下去,十樓,孩子才半歲不到。”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蔣宏進趕緊安撫,“宇潇,你别生氣……”
“我怎麼能不生氣?gay的名聲,不就是被這些畜生敗壞的!所以,蔣宏進,你特麼根本沒錯,做錯事的人不是你!那些騙婚的、害了無辜女生和孩子一生的人,才應該被沉進湖底!不是你!”
“我……”蔣宏進搖搖頭,“可我确實有病。”
“1990年,世界衛生組織将同性戀從精神疾病名冊中删除,标志着同性戀作為一種性傾向的去病化;在2001年,第三版《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标準》,也将同性戀從病态中删除,被認為是中國向國際标準接軌的重要标志。”
這一長串,時宇潇說得很流暢,“初中時,我就發現自己不喜歡女生,這是翻閱的第一篇資料裡的第一段話,印象太深了,我現在都記在腦子裡。”
“90年,就删除了?不是病?”
“不是,從來不是。”時宇潇認真地看着蔣宏進,“人類之間正常的情感,不分高低貴賤,評價一個人的标準,隻與品性人格相關。”
聞言,蔣宏進落寞地垂下眼,從剛才起,他的情緒就很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