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看,男孩比夢裡顯得成熟些,如果說夢裡是中學生,那參加工作後,也還是一副大學生模樣。
他的臉上洋溢着驕傲的笑容,和英利群互相搭肩,把獎狀舉在胸前,看上去很是為這份榮譽感到發自内心的自豪。
大約是男孩在時宇潇印象裡始終處于凄慘的狀态,見他如此開心,時宇潇一邊覺得有些割裂,一邊又十分欣慰——
幸好,男孩終究是從地獄裡成功逃脫,而且後來過得不錯。
他翻過照片背面,果然,五人的親筆簽名赫然在目——英利群,王文亮,李福臨,周吾,蔣宏進。
蔣……宏進……
hóng jìn!
這時,英利群接完電話回來,時宇潇趕緊整理好表情,裝作感興趣地問:“叔,我想聽聽您哥兒幾個當年的光輝事迹,行不?”
聽他這麼說,本就對他充滿分享欲的英利群笑眯了眼。
“難得你願意聽我們幾個老頭子年輕時的故事,哈哈哈!诶,三十年咯!”
二人在書房小床上坐下,英利群把相框放在腿上,右手在玻璃上抹了一把,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當年,我和老周,老李,都是技術工人,幹體力活的。老王呢,原本在行政,後來因為材料寫得好,調去廠辦,又娶了領導家姑娘,升職很快,漸漸地聯系就少了。”
“那另一個叔叔,也是工人嗎?”
嘴角噙笑的英利群表情一下子變得複雜,時宇潇這才想起來,兩人在湖邊閑聊那次,他也露出過相同的表情。
時宇潇放在大腿上的雙手絞緊,努力壓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耐心地等待英利群再次開口。
良久,英利群平緩的聲音傳來,“喊他老蔣有些奇怪,因為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他還不到三十,在我腦海裡,他永遠是這張照片上的模樣,就按我當時的習慣,喊他宏進吧。”
聽到這個名字,時宇潇一陣目眩,他用手撐住床沿,支撐自己的身體不要搖晃,同時努力讓意識保持清明,力圖不錯過英利群說的每一個字。
好在英利群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還在往下說:“他也算工人吧,做質檢的。人很勤勞,本分。那時候,我和他關系最好,以前好像跟你提過吧?”
“是的。”
“他這人内向,不愛說話,但對誰都很溫和,從沒見他跟人大聲咧咧。做質檢其實挺得罪人的,有時候某個批次的産品不合格,不僅要重做,還要扣獎金績效,甚至對評優評獎也有影響。廠裡的工人嘛,都是大老粗,質檢部有些人後台硬,他們不敢動,就去欺負宏進,講他是個娘們兒假扮的,還要扒他褲子。”
“這也太過分了吧!”
時宇潇一陣惡寒,蔣宏進本就曾被……就算榮興是全東北有名的國企大廠,管理嚴格,員工之間不至于發生惡性事件,但職場霸淩實在令人惡心。
“還好,他們第一次這麼做,就被我碰上了。我啊,年輕時也是個刺頭,别看我還差兩公分到一米七,從小打架鬥毆是家常便飯,在家屬區打出了名,為此沒少挨我爸的揍。當時,我抄起邊上一根鋼棍,擋在宏進身前,一副要跟那些人死磕的架勢。那些慫蛋也是紙老虎,一看我動真格,立馬跑了,哼,一群窩囊廢!”
聽到這裡,時宇潇對身邊這位長輩刮目相看,沒想到身材并不高大、總是溫潤帶笑的中老年人,也曾是滿腔正義的熱血少年。
“後來你們,就成了好朋友?”
“對,後來我倆經常一塊兒,倆單身漢嘛!他呢,别看平時不怎麼說話,但腦瓜子聰明,人家可考上過盛城大學數學系哩!可身體不好,病休好幾年,學籍就沒能留下。後面邊打工,邊上夜校,讀金屬材料質量檢測,然後考進廠裡。那年他應該……22歲吧,比我大兩歲來着。”
原來蔣宏進曾考進過盛城大學,至于學籍不能留下來的緣由……
時宇潇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接着問:“他這麼優秀,應該發展得還成吧,就算不争不搶,光熬年份,也能熬個小領導退休。”
聽到這話,英利群嘴裡不斷重複着三個字,“熬年份……熬年份……那也得有得熬啊。宏進在廠裡待到第四年,即将進入第五個年頭時,領導确實決定培養他做技術骨幹。但……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傳來風言風語……”
時宇潇喉頭滾動,小心翼翼地問:“是……什麼呢?”
回答他的,是令人不安的沉默。
英利群起身将相框擺回書櫃,但面朝下,仿佛不希望上面的人聽到自己接下來的話。
他重新坐回時宇潇身邊,在他注視的目光下,緩緩道出緣由。
“有不止一個人說,曾經看見一個高個子陌生男人,出入他家……”
不……不可能……
蔣宏進明明已經開始新生活,照片上他的笑容,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笑得那樣開懷、輕松,如若依舊被男人糾纏,他斷不可能露出那樣的表情!
見時宇潇滿臉震驚,英利群自然想不到他内心真實所想,隻以為他純粹驚訝而已,伸手在他腿上拍了拍,“小宇,你肯定懂,在我們那個年代,這可是不得了的醜聞。”
“可是,可是……也有可能是他的普通朋友之類的呀,而且他們都是男生,不需要像異性那樣避嫌,光憑這點,很難給人‘定罪’吧?”
“你說得對,”這一點,英利群倒是認可他,“我一開始也這樣想。可是,那男人夜裡來,天亮走,次次這樣,你說什麼朋友這麼反常?”
這些内容信息量太大,加上先前在夢裡看過的,時宇潇腦子裡一團漿糊。然而事情還遠不止這種程度。
“後來,就有人看到,三更半夜,他上了男人的豪華小轎車……”
說到這裡,英利群也說不下去了,他仰頭望天,露出一種類似于焦灼的神情。
“宏進他不是那種人!他一直用自己的工資資助貧困生讀書,還掏錢給獨居退休老員工買蜂窩煤,然後親手給人搬到家。他吃穿都不講究,攢下的錢基本都拿去幫助别人,這樣一個不在意錢的人,那些人說他……說他靠做髒事謀财,還是跟男的,這……别人能信,我也不能信啊!”
“叔,叔您别着急,先緩緩。”
時宇潇連忙給英利群順順背,知道這種事情哪怕放到現在都很炸裂——不僅是同性親密關系,甚至還有出賣自己的嫌疑……
“也許他們看錯了,車上的人不是他。”
英利群緩了緩才回答:“小宇,我們那個時候,連自行車都很少,别說四個輪子,更别說豪華轎車,所以就算是夜裡接人,也顯眼得很。雖然隻有一個人說看到,但在傳得沸沸揚揚的當時,像是坐實了宏進的生活作風有嚴重問題。”
聽到這裡,時宇潇一陣無力,他又問:“叔叔,你們關系那麼好,當時就沒想過問問他?”
“問了呀,”英利群看向窗外,眼神逐漸失焦,“他說……”
“說什麼?”時宇潇焦急地湊上前。
“他說,對不起。”
時宇潇感覺自己整顆心髒像是突然遭受一記重拳!!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他是有苦衷的!!時宇潇在内心狂喊。
蔣宏進受了太多苦,忍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折磨,才終于回到陽光下。
然而,那惡魔再次尋到他,想也不用想,必然延續了先前的折磨,同時還用令他社會性死亡的方式,讓他永堕地獄,再也無法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