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瑩!”
女人在丈夫和兒子的呼喚聲中,神色緊張地攤開兒子的手掌心,仿佛裡面躲藏着可怕嗜人的怪物。
“這麼多……這麼多繭子,還有傷口……”
被喚作瑩瑩的女人,顫抖的聲音裡已染上哭腔,她踮腳翻看時宇潇的破衣領子,突然毫無預兆地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糟了!時宇潇暗呼不妙,他怎麼能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能給媽媽看到自己的脖子!
“……老公,兒子,兒子他脖子上……”
時宇潇媽媽難以置信地捂住嘴,與此同時,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眶中溢出,心疼之情已溢于言表。
“我看見了。”
時宇潇父親将妻子摟進懷裡,露出同樣的疼惜表情,沉聲問:“孩子,這都是怎麼回事?這十多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爸爸,媽媽,我,我……”
媽媽的眼淚令時宇潇心如刀割,然而,他不知該怎麼組織語言,向世界上最最疼愛自己的雙親解釋,在他們離世之後,他們留給自己的财産是怎樣被親戚瓜分,而年幼的自己,又是如何被當作包袱和累贅踢得遠遠的。
沒有一人出手相助,最終收留他的,隻有媽媽的主治醫生、也是他同班同學的母親。
“對不起,對不起……”女人泣不成聲,因為過于悲傷,她白皙的面龐哭得通紅。
“都是爸爸媽媽不好,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宇潇,對不起……”
時宇潇父親也幾近落淚,這場景急得時宇潇差點跺腳,“媽媽,爸爸,我很好,真的!真的!您們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他拼命想向父母證明自己确實過得不錯,于是不經大腦思考,脫口而出道:“我大學讀的是機械工程,畢業以後,雖然做的是自由攝影師,但養活自己完全沒問題!我還交到很好的朋友,他媽媽正是您的主治醫生,後來一直是她在照顧我——”
聽到“主治醫生”四個字,時宇潇媽媽剛剛還漲紅的臉一下子刷白。
她嘴唇翕動,喃喃自語道:“醫生,醫生……我,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時宇潇被她的樣子吓得不輕,同時心中懊悔不已,自己為什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說錯話了,媽媽!不是醫生,不是——”
他的話被打斷,媽媽明顯已經記起來,還在不停地自言自語。
“車禍……對,我和家明,已經……已經死了……”
“瑩瑩,别說了。”
時宇潇的父親努力維持鎮定,他抱住妻子,隔着她的長發撫摸她的後背,輕聲安慰道:“沒事的,沒事的,至少兒子還好好的,現在,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
就在時宇潇以為,媽媽能在爸爸的安慰下逐漸平靜,她卻突然倒抽一口涼氣,毫無預兆地用力推開自己的丈夫!
“那為什麼兒子會在這裡……為什麼,為什麼!”
她看上去已神智不清,滿臉不正常的亢奮,音調也越來越高,渙散的眼神更是讓她看上去像在嚴厲質問某種肉眼看不見的存在。
“媽媽……”
時宇潇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場景,明明剛見面時,場面一派溫馨美好,怎麼突然間變成這樣?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加令他恐慌不已——
從未對他大聲說過話的媽媽,永遠溫柔體貼的媽媽,突然惡狠狠地朝他撲了上來!
她那雙拉大提琴的修長手指死死摳進時宇潇的衣領,用盡全身力氣拽着他往院門外拖,同時口中聲嘶力竭地喊着:“走!走啊!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走啊!——”
她破音的尾調像一匹上好的絲綢被刀割裂時發出的聲音,時宇潇的心痛得像被針刺,喉頭湧上一陣酸苦,迅速委屈地落下眼淚。
但這一次,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受了委屈撲進媽媽懷裡哭,因為拼命推開他的人,正是媽媽……
跌跌撞撞地被推到院門外,由于重心不穩,時宇潇狼狽地跌坐在地。
而他最愛的爸爸媽媽,就站在宛如畫卷般的花叢邊,低頭俯視着他……
“宇潇,我的孩子……”
媽媽臉上瘋狂的神色逐漸消失,迅速被無盡的悲傷淹沒,她放聲大哭起來。
時宇潇立刻往前撲,卻再一次被無形的屏障阻隔。他深知無法突破屏障,失力地跪坐在地,滿臉淚水,無助地擡起頭望向父母。
“對不起,我們不能陪在你身邊,所以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孩子,小心你遇到的人!”
他聽不懂爸爸這番話為何意,腦袋更是亂得像漿糊。眼下發生的一切令他身心俱疲,連張嘴都很困難。
父母身後是他熟悉的院落和屋宅,這個承載了他十歲之前所有美好回憶的地方一點沒變。
但時宇潇最終還是察覺出,這個場景下的一絲細微差别——
雖說光線明亮,但不似正常日光,更多了些死氣沉沉的煞白感。天空像是沒有生命的白紙粘結一片做成的背景闆,細看的話,令人汗毛直豎。
“走吧,孩子,不要再來了,聽你爸爸的話,保護好自己!”
說完,女人捂住嘴,狠心地偏過頭,不再看他。身邊的男人亦是強忍淚水,他說:
“宇潇,要記住,爸爸媽媽永遠保護你,永遠愛你!”
父親的話音剛落,從遙遠的虛空中傳來陣陣呼喊:時宇潇,時宇潇……
時宇潇睜開雙眼。
一張美得出塵脫俗的臉首先映入眼簾,鵝黃色夜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像夜空裡的啟明星。
這雙近在咫尺的眸子裡,閃爍着溫柔的光芒,以及濃濃的擔憂。見他醒了,趕緊問道:“你還好嗎?”
時宇潇暫時隻有眼珠子能轉,他環視一圈,反應過來自己正睡在英見畫家的書房裡。
臉上傳來輕柔的觸感,一下一下,時宇潇轉回視線,見坐在床沿的英見畫,正低頭為他擦拭着眼尾淚痕。
費力地用手肘撐起身體,時宇潇的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見狀,英見畫扶他坐直,同時幫他不停地順着後背,人才慢慢平靜下來。
一定是自己說夢話把他吵醒,不知有沒有打擾到叔叔休息……
“對不起,我,我……”
時宇潇語無倫次地道着歉,放在被子上的手立刻被英見畫緊緊握住。
“别想太多,你現在什麼也不用想。”
大概是急着趕來,英見畫隻披了一件外套,頭發都沒來得及束。長長的秀發夾在耳側,他的表情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柔和與平靜。
過了一會兒,英見畫準備起身,時宇潇迅速用力扯住他的手腕,立刻聽到一聲吃痛,“嘶——”
“對不起對不起!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英見畫用手指在時宇潇手背上摩梭,“沒關系,沒關系的……我隻是想去幫你倒杯熱水。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能哭,再不補水,都要哭幹了。”
可當下被不安感籠罩的時宇潇并不希望他離開自己,卻又不能阻止對方去做一件如此尋常之事,半晌,才猶豫着點點頭。
為了不讓時宇潇一個人待太久,英見畫半分鐘之内便輕手輕腳拿着水壺和空杯回來。
“我們家,睡覺是不關門的。”他一邊倒水,一邊用近乎氣音的聲音解釋說,“我爸爸生病以後,怕他夜裡萬一不舒服,喊我聽不到,就都不關門。”
杯子遞到時宇潇手上,他沒急着喝,而是擔心地問:“那我剛才說夢話,叔叔他……”
“沒事,我爸剛來看過你,我跟他說我陪着你就行,他已經回去睡下了。”
見時宇潇愁容更深,英見畫催他趕緊把水喝掉,“明早多睡會兒就成,沒事。你别再道歉了啊,耳朵都要起繭了。”
一聽到起繭二字,時宇潇想起夢裡媽媽看到他手掌的繭子之後,流下的心疼的眼淚,鼻子一酸,又落下淚來。
因為不想讓英見畫看見,他借着喝水,用水杯遮擋自己的臉。溫熱的液體流入口腔,時宇潇喝出了與以往不同的味道——一絲淡淡的鹹味。
“瞧你,眼淚都流到嘴裡了,跟小孩似的。”
英見畫用指腹為他拭去淚水,眼裡的疼惜掩蓋不住。
“你都不問我夢到什麼嗎?”時宇潇帶着哭腔反問他,然後自暴自棄地埋怨自己,“我這樣很丢人吧,做噩夢就哭鼻子,一點都不強大。連你也說,跟小孩似的……”
“你不需要一直強大,偶爾像個小孩,也沒什麼不好啊。”
“那你怎麼都不問我夢到了什麼!”
“嗯,時宇潇小朋友,夢到了什麼呀?”
英見畫真的像哄孩子那樣哄他,時宇潇本來挺受用,可一想起夢裡的場景,情緒又在逐漸崩潰。
“我夢到了爸爸媽媽。我日日夜夜思念他們,好不容易在夢裡見到,結果媽媽反而把我推出門外,還讓我再也别去見他們!他們怎麼能這樣……他們怎麼可以這樣!”
“宇潇,宇潇!”
見時宇潇情緒起伏,英見畫用手捧住他的臉,湊上前溫柔地勸慰他:
“我想你應該是誤會了,你媽媽做的一切必然有她的道理,也許你目前還不能理解,但她一定是為了你好!”
時宇潇倔強地偏過頭去,不說話。
“我猜想,叔叔阿姨一定還說了他們愛你,對嗎?”
爸爸媽媽會永遠保護你,永遠愛你……
時宇潇嘴唇顫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他覺得自己現在狼狽極了。
一隻手在他腦袋上揉了揉,像媽媽那樣。他聽到英見畫說:
“如果你願意的話,以後……以後,我可以陪你一起吃飯,陪你聊天散步,聽你說身邊遇到的人和事。你有拿不穩的事情……就來找我吧!要是信得過,我可以幫你參謀一下。如果實在不懂,我們去問我爸,你别看他小老頭一個,實際上可有智慧了!”
時宇潇噙着淚,視線落回英見畫臉上,表情脆弱可人疼。
見他終于肯看自己,英見畫竟然少有地嬌憨一笑。
“宇潇,今年過年,一定很熱鬧。”
這一刻,時宇潇内心所有對于父母的思念、還有常年累月攢下來的委屈、孤獨、苦悶,全數爆發。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傾身抱緊英見畫,像在水中飄浮的人終于抓住一根浮木那般,嚎啕大哭起來。
眼淚很快打濕了英見畫的肩頭,對方長長的發絲粘在臉上,有些癢,時宇潇便邊哭邊蹭對方的脖頸。
可英見畫并不嫌煩,還溫柔地回抱住他。
“一個夢而已,忘了吧,忘了吧……”
近在耳旁的呢喃似是從遠處飄渺而來,在後背有節奏的輕拍下,時宇潇覺得眼皮越發地沉,意識亦開始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