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學士替她處理了一隻蝴蝶,将它裝在灌滿了樹脂的玻璃瓶中——時至今日米斯缇早就忘記了那隻蝴蝶是什麼樣,大概是很漂亮的,否則自己也不會這麼想留住它——她和侍女伊莎貝拉在花園裡玩,父親就在這時候出現。
他聽說了這件事專門找來,米斯缇記得他從自己懷裡搶過瓶子一把摔碎在地上,逼着伊莎貝拉赤手将碎片收拾幹淨,她的手被劃傷了很多處。
父親好像用鞭子抽了米斯缇的手掌,還是小腿?她已經不記得了。
米斯缇後來也發覺幼時的自己太過天真殘忍,但父親發怒主要是因為她第二次擅自缺席了女工課,而且玩蟲子實在很不淑女。
米斯缇一直很乖巧。乖順是一種美德,這樣沒什麼不好,她始終這樣告訴自己——父親做這些都是為了她。
她有時候還是會觸怒父親,隻是從十歲開始他就不再用鞭子抽她了。如果米斯缇悄悄溜出城堡,到港口或者别的什麼地方亂晃,他會鞭打伊莎貝拉。
他會把伊莎貝拉的小腿抽得血肉模糊,再慷慨地給予她一天休假。
在一旁哭得不敢出聲的米斯缇也能得到課程推後一天的優待,好讓她觀看可憐的替罪羊處理傷口、疼得渾身痙攣的模樣。
……對,小時候那次父親應該也是打了她的小腿,那裡的傷不太容易被看到。
今天我殺了一個怪物。米斯缇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像閨閣中的小姐。
伊莎貝拉會怎麼說?米斯缇能想象到,伊莎貝拉會摸着她的頭誇她和龍騎士一樣勇敢頑強。
米斯缇鼻子一酸,她好累,疼痛讓她半邊身子都不受控制地痙攣,而且難以抑制地難過——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也成了一個怪物。
沾滿血腥的小鎮如同宗教故事中堕落者聚集之地,月亮終于又從雲層後露了臉,米斯缇看到遠處房頂上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她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少女揉了揉眼,不敢置信地看到芙羅拉的身影。
獵人在房頂上飛奔如履平地,她的平衡力相當驚人,米斯缇看着她踮着腳尖快步踩在樓頂延伸出去的旗杆上,輕松便躍過半個街道,跳到另一排民居上。
米斯缇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再看到芙羅拉的臉她居然有點感動,她本以為獵人已經被那個怪物給吃了。
她拿不準對芙羅拉喊些什麼會不會吸引那些遊蕩的鎮民,但又急迫地想大聲叫喊宣洩一番。不等她開口,芙羅拉臉色一變,大吼道:“你身後!”
米斯缇還未回頭,一隻大手便狠狠地掐住了她的後頸。
“好痛,好痛。”哭泣的女聲說,“為什麼你要這麼對我?”
掐住米斯缇的是一隻布滿老繭的粗糙的農民的手,但是足足比一般人的手大了一圈,差不多能環住米斯缇纖細的脖頸,拇指和食指用力捏着米斯缇的咽喉。
米斯缇漲紅了臉,她還想去夠插在地上的匕首,但大手輕易便将她從地上提了起來,她隻能無助地在空中晃着雙腿。
大手提着她轉過來,傷痕累累的怪物用後肢蹲伏,像毛毛蟲一樣立起半個身子。
它的頭,那個扁扁的豬臉像慶典節日人們用布和紙做的怪物頭一樣,滑稽地打開——它的上颚像罐子的開口似的翻上去貼住頭皮,剛剛長好的豬眼又被粗暴地擠爛,從眼眶裡掉下來。
出現在豬嘴中的是一張女人的臉,本無甚出彩之處,但她斂眉垂眸的樣子竟然還真有點像是活人,米斯缇驚恐地看着她。
農婦模樣的人臉下面,是怪物真正的口。它肥厚的胸腔和肚腹左右咬合形成一條肉色的線,一直延伸到奶牛後肢——本該是牛乳/頭的地方長着四隻不斷抓撓,在肚子上摳出傷痕的手——它兩側相合的軀體緩緩打開,露出肚内四處瘋長的牙齒與扭曲的手指。
之前被它吞下的半個身體還沒有吃完,一股惡臭中蠕動的牙壁挂着的肉碎和腐血淋了一地。
“咳、呃——”少女的臉很快因缺氧而發紫,米斯缇艱難地吐着氣,右手緩緩地攥緊。
直到米斯缇不斷掙紮踢動的手腳慢慢垂下,它才捏着少女的脖子往嘴裡塞,腹中抱着的另一對手臂張開抓住她的身體。
芙羅拉還有一段距離,她想都沒想便在原地快速拉弓搭箭,隻大緻瞄準了一下便松了弦。
她可以從這裡跳到對面旅店的窗台,再爬到屋頂上去救羅絲小姐,但行動和攀爬都需要時間,而它咬下米斯缇的腦袋隻需要一瞬。
箭矢破空,獵人冷漠地收弓拔劍站定,等着怪物吃完米斯缇以後再轉向自己。
鍍銀箭頭咻的一聲射進它的腹部,箭頭雖小,上面的文托秘文卻瞬間切開了它的肚腹,花花綠綠的内髒和從破裂的腸胃中流出的穢物流了一地。
怪物身體一歪,但也僅此而已,它抓着米斯缇不肯下手,那張用于迷惑獵物的人臉雖然和捕蟲草分泌的蜜汁沒有區别,哀叫時倒是很有人味,它一邊哭一邊禱告。
她目光一凝,剛才黑暗中忽然掃過了什麼東西。
那東西的慘叫聲停頓了一下,芙羅拉隻看到一道銀色的光芒掃過,什麼東西從後面刺了它一刀。
掐着米斯缇脖頸的大手被從腕部斬斷,匕首從它後背反複受傷的位置狠狠地刺入,捅了它四五刀,從眼睛到後頸到脊椎。
它像被頑皮孩子用針刺穿的肉蟲子似的一邊翻滾着一邊流出□□。
這個變異體被困于貧窮小鎮,所吃的大部分食物都是已經感染了魔力病、開始喪失活性的人類,雖然是大型家畜拼接,但體型卻幾乎沒有膨脹,傷口恢複的速度也很慢。
“惡魔!救救我,戴維——”大部分軀體還正常,但它還是倒在了屋頂上,用四隻手拖着癟得像個布袋的肚子向前挪動,它的聲音突然變得粗犷,換了一副男人的嗓音“啊!你是什麼!怪物,離我遠點!”
芙羅拉相信它其實并不理解這些語言的含義,隻是機械地學習着聽到過的人聲,等着有哪個倒黴蛋誤以為它具備人智,不忍心取它性命。
米斯缇踉跄地爬了起來,她沒有第一時間扯下還捏着她脖子的手,也沒有馬上逃離這裡,芙羅拉看到她腳步虛浮地追上了想要爬走的怪物。
她拔出插在它背上的匕首,一下一下狠狠地插進那張苦苦哀求的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