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安似被毒蛇咬了般想要收回手,又怕謝雲舟再講些别的,道:“穩定靈台,已經把你的眼睛蒙上了,不要去看!”
“好。”謝雲舟乖順道,他微微垂着頭,“勞煩藥宗大人綁緊些。”
嬴安單手将布帶繞過謝雲舟的腦後,打結慢了些,謝雲舟靠在那兒,極為配合地偏頭。他腹部的血還在流,灼得嬴安心思也跟着浮動。
“這是……怎麼回事?”一直少語的宮錦程驚疑不定地出了聲。
“你平日藥宗課白上了。障霧一多,就容易拉出心魔幻境。”
宮懷清把紮在自己兩肩和側腦的定魂針拔出來,他剛被黑霧襲擊了一遭,感覺天地都虛幻莫辨,現在才找到實地在哪兒,“我方才被那黑不溜秋的人撞了一遭之後,我靈台颠七倒八,全都想着……你我二人得知父母俱亡的那一天。”
他講完之後,發覺宮錦程看他眼神有些異樣,道:“……怎麼了?”
“沒什麼。”宮錦程搖搖頭。
他竟然……抱着曾咬牙切齒說要報複的人又親又咬?為什麼?是因為障霧的原因,還是謝雲舟長得好看,還是他弟弟的心思本來就不對?
嬴安單手系了半天,沒有把覆目帶子替謝雲舟綁上,塵見月把謝雲舟拉過來,極快幫他打了一個結,道:“别看别講話。”
“不行,我想看。”謝雲舟道。
他很想,很想見到舊時的洛城。哪怕知道障霧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的靈台還是傾頹動搖,讓黑氣纏繞而上。塵見月把謝雲舟的頭往自己這邊掰了掰,道:“不許看。”
“你是什麼東西,一個靈奴而已,拿你的盈春雪去,誰叫你管我。”謝雲舟輕輕道。他講話恹恹的,尾音向下,反而跟撒嬌似的,撓在人的心上。
塵見月騰出另一隻手,捂住謝雲舟尚在流血的小腹,道:“求你。”
謝雲舟輕哼一聲,算是答應了。
他意識比宮懷清剛才要清醒許多,還記得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花佩玉撿起地上裝了青朱魂魄的桃枝,問:“現在該怎麼辦?”
“障霧勾出謝雲舟的心魔了,”嬴安的目光在謝雲舟的唇上流連一圈之後,道,“他已經結道境了,恐怕是直接把我們全部都拉進了他的幻境洛城之中。”
天際蒙上一層朦胧的微光,謝雲舟站在光下,道:“對,這是……大約四五十年前的洛城,那時的我還沒修道。”
嬴安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謝雲舟。嬴安天生目盲,少了五感之一,靈台比常人更容易受到影響。但在前兩次的障霧影響下,也隻是失神和入眠,謝雲舟隻是碰過擦來的黑霧,就将所有人拉進了幻境之中。
他的道心究竟是怎麼修來的?還是說,洛城的這一段經曆,對于他來講,足以毀天滅地,哪怕在記憶中,牽動分毫也不行?
“破局之法呢?”花佩玉問。
“讓謝雲舟自己醒過來,走出他捏出的這一片地方。”嬴安道。
“隻能等謝雲舟自己醒?”花佩玉擰緊了眉毛,道,“我們幹耗着?”
“先别讓他越陷越深先。靈台動搖,幻境動搖,謝雲舟要是死于心魔,我們這些被拉進去的人也難逃其禍,不要讓他碰見記憶裡的東西,第一個,就是他自己。”嬴安道。
“碰上會怎麼樣?”花佩玉問。
“兩個謝雲舟碰上,那就隻能剩下一個了。如果剩下的是原先洛城記憶中的‘謝雲舟’,清醒的概率更低,我們若不将謝雲舟殺掉,就隻能陪他在障霧凝成的環境中幹耗到死……”嬴安頓了頓,“若是我們殺死了謝雲舟,結道境的修士隕落發狂,我們非傷即死。”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靜默矗立的塵見月。
不僅謝雲舟死後産生的影響是個問題,還有另一位大神杵在這兒,能不能動手,還是個問題。
宮懷清道:“那好辦,現在他還有意識,蒙着眼堵着耳朵,一路走下去,總能走出洛城的。”
他盯着白布蒙眼,伸手想去摸天上那一縷朦朦胧胧晨光的謝雲舟,心思倏地柔軟下來,用手撥了撥刀镡,道:“你抓着我的刀吧,我們帶着你走,别去看路。”
“好。”謝雲舟輕笑着伸手碰上宮懷清長刀的尾部。
他修長五指碰到刀鞘時,異變陡生——
洛城在一瞬間喧嘩起來,早上販夫走卒走街串巷的聲音,幾處酒樓賭坊靡靡樂音,修士刀劍铮然出鞘的聲音,在一瞬間,全部都響了起來。洛城城中,他們所處的這一條白玉石鋪就的大道之間,馬蹄踏踏而來,直接撞向謝雲舟!
馬上的人似一團獵獵的火,過來時,修士的目力再好,也看不清他的具體樣貌。
宮懷清心中一跳,花佩玉将他往回一拉,躲過了白馬。回過神來,發現方才還抓着他刀的謝雲舟不見了。
馬上的人松開缰繩,彎下腰來,道:“呀,差點就要撞上你們了!”
那人原本模糊的樣貌逐漸明晰起來。
是謝雲舟。
他沒有束發,穿着一身松垮的紅袍,腰上手上丁零當啷挂了一串又一串的金鈴,烏發雪膚,笑着看過來,山河黯然,滿城失色。
沾着露水的桃枝挑起花佩玉的下巴,他眯眼道:“你們幾個長得都好俊!”
完了。
剛還說不能碰上,現在當街第一個撞到!
嬴安輕聲道:“也不必這麼悲觀……堵不如疏,說不定如此,更容易找到破解障霧幻境的方法。”
在看見那道熟悉身影時,塵見月抱着盈春雪的手指尖泛了白。若不是無關的人還在裡頭,塵見月覺得,這場夢再長一點也無妨。
花佩玉被桃枝挑着下巴,見謝雲舟看還不光夠,伸手去抓他纏綁着紅繩的頭發,在手裡頭繞道:“你叫什麼名字?”
久久沒有人回答,謝雲舟龇牙佯怒道:“我在洛城十八年,還沒有人這麼冷淡對着我,你不告訴我,我叫家丁把你強搶回去當我第十八房小妾。”
少年音色清潤,明眸善睐,雖說“強搶”,語調驕矜,在花佩玉聽來,倒和撒嬌沒有區别。倒是“第十八房小妾”像根小針,不輕不重在他身上紮了一下。
他少時竟然長這樣?這麼愛玩?而且……自己如今應當沒有易容吧?謝雲舟竟還男女通吃的麼?
想到這兒,花佩玉忽而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上不下堵在了心口。
“花佩玉。”他笑了起來,重新給幻境洛城中,這位金尊玉貴的謝小公子鄭重介紹一遍自己的名字,道,“‘雙城佩玉雕蘭翠,拂花驚燕見相思’的那個花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