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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時節,蟬鳴不停。
顧府深處,海棠樹下。
長椅之上的陸绮,白狐披身,暖爐在懷,很是安祥平靜。
再不複那日恨意,她緩緩拉起阿花的手掌,低聲說道,“橋侍衛,你還能來見我,我很是開心。那日,你走後,我睡了許久,也想了許久,此事,罪不在你,望你,不要怨我。這些日子,我見伯言,日日苦悶,很是難過。若你毫不介懷往事,我走之後,你們便成婚。我想通了,前塵往事,故人故國,随風而散,随花而落。”
幾十步外,與陸議并肩而立的顧邵,遙相看着私語的二人,“伯言,你真喜歡她嗎?绮兒說她雖出身寒微,但為人尚可托付,若你執意要娶她為妻,也是可以。”
夕陽西下,風絮滿城。
吹起公子們的衣袖,吹落點點海棠花,吹散往日恩怨情仇。
阿花心下一傷,深感生命的脆弱與流逝,隻在旦夕之間,“陸夫人,我不怨你。”
“是嗎?”,陸绮不敢置信,遙看着不遠處的陸議,露出一抹笑意,“橋侍衛,日後,無論如何,請你善待待伯言。我這個弟弟,一向辛酸勞苦,卻隻憋在心裡,不與任何人說。”
她心下一動,酸楚不已,但神情依舊冰冷,言辭亦頗有距離,“我說過,我是真心喜歡他。此生,決不會害他。”
哪怕隔閡深深,山海千重,但同為女子,陸绮能感知到孫璨對伯言的情意。得此承諾,她終于安心,撐着身子,高聲一喚,“伯言,去取長風劍。”
阿花眼皮一抖,幾不可察。
顧邵忙端上溫着的湯藥,扶陸绮起身,喂她喝了下去,“绮兒,還是好生休息吧。”
陸绮搖頭,撣掉大氅,起身,握起長風劍,“素聞橋侍衛琴藝高超,江東無二。可否,為我彈奏一曲?”
“陸夫人,想聽什麼?”
“原是《燕歌行》,但此時,仍是倍感乏力,怕是堅持不了那麼久,《大風歌》,可好?”
陸議遞上古琴,“多謝。”
“如此小事,不足挂齒”,阿花雙手接琴,誤碰他的手指,隻覺冰冷一片,涼意入體,“陸大人,好生保重身體。”
陸議眉心一蹙,盯着她的眼眸,她的背影。
眨眼之間,她已走到海棠樹下,席地而坐,琴架腿上,雙指撥弄琴弦,試音,“铮”的一聲,驚醒海棠花瓣,喚醒東邊的上弦月。
晚風蕭蕭,明月高懸。
琴音乍起,滾滾馬蹄,萬裡塵煙。
陸绮素衣華袍,玉帶束發,儀态風流,單手起勢,長劍破空,劃落一樹海棠花,“大風起兮雲飛揚。”
阿花撥弄琴弦,流淌出邊關風沙。
陸绮婉轉峨眉,嫣然一笑,輕輕一跳,劍鋒如霜,撿勢如虹,“威加海内兮歸故鄉”
十指纖纖,嫩白如雪,所奏之調,卻是金戈鐵馬之音,七弦齊響,耳邊竟似有戰鼓聲聲,陸绮縱身一躍,勢如破竹,一劍劈開,滿樹海棠花落,眼前乍現,過往三十六年的風霜,大漢十三州的風雲……大河南北,大江東西,再無我漢家兒郎——”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陸绮雙臂一軟,随之倒了下去。
陸議張開雙臂,抱住了陸绮,“長姐!”
顧邵沖到陸氏姐弟身前,緩緩拉起陸绮手腕,試圖握住這最後的溫情,“绮兒,绮兒…绮兒!”
陸绮淡淡一笑,回握顧邵手掌,進行最後的道别,“表哥,我始終是感激你的,多虧有你,陸家的日子,才好過些。表哥,我從未怪過你,我知道的,你心裡一直很苦……表哥,我對不起你。這一生,我照顧了陸氏所有人,周全了顧氏所有人,但唯獨,唯獨對不住你……下輩子,下輩子,就好了!表哥,下輩子,就好了!我走之後,願你締結良緣,同新夫人白首偕老。”
顧邵垂頭,不敢再去看她蒼白的肌膚,渙散的眼神……
她垂手,仰頭望着陸議,氣喘籲籲,“伯言,我懷裡有封信——”
陸議明顯感覺到,她的身體,越來越冷,她的氣息,越發渙散。
但他卻無能為力,他以為他做好準備了,但面對親人的離去,扔是恐懼無比,十指動彈不得,隻喚着“…璨璨,幫我取下信…”
阿花單手伸進她前衣,摸到了紙張,抽了出來,驚訝不已,這是一封和離書,“陸夫人?是這個嗎?”
陸绮點頭,氣若遊絲,“……給孝則”
阿花心下明了,緊盯着顧邵,言辭間皆是壓迫“顧府君,請拆信。”
顧邵雙掌顫抖,青筋爆出,“煩請橋侍衛拆開。”
阿花撕開信紙,更是震驚,這和離書的落款處乃是建安元年!也就是說,這十八年來,兩人明面上是恩愛夫妻,實則早已分道揚镳,各在天一涯。
陸議懊悔不及,渾身顫抖,不堪其重,眼眶泛紅,“長姐,是伯言,無能……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為你同表哥已經和好了……”
陸绮擡手,摸着陸議的眉眼,試圖撫平那褶皺的眉心,又試圖阻止其眼淚落下,“我的弟弟,是這世上最好的兒郎,……伯言……我想,我想回陸家,我要回陸家…我想回華亭…”
陸議緊閉雙眸,淚水奪眶而出,“……好……”
陸绮的眼神,變得悠遠綿長,變得滿是思念,“伯言,以後若有機會,見到那孩子,代我說聲抱歉。”
陸議悲痛欲絕,“…長姐,他不會怪你…”
陸绮想要相信,又不敢相信,隻呢喃道,“但願如此吧…”
陸議仍想說些什麼,但卻喉嚨發緊,嘴唇顫抖,用盡全身力氣,就是說不出一句話。
陸绮悠然一笑,看着他,又看向北方的夜空,用盡最後的力氣,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她的瞳孔已經渙散,肢體的溫度越發冰涼,聲音也弱的幾不可察,隻餘一聲,“奉孝,我來尋你了……
這是她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
顧邵驟然發笑,驚覺荒唐大半生:原來,這麼多年,她從未忘記過他!縱使陰陽相隔,天人永絕,未曾有一日忘卻!
他曾以為,他們可以重新來過。
曾幾何時,他們真的重新來過了。
他和她有那麼多美好的時光,他們一起畫過眉種過樹讀過詩拜過菩薩,一起度過那麼多個中秋佳節,數着滿月一年又一年,聽着爆竹聲聲,也是一歲又一歲,他們的孩子,也在一天天的長大,一切都朝着再圓滿不過的方向發展……
但終究,隻是美夢一場。
她終是踐行了成婚當夜的諾言,“表哥,此生不求舉案齊眉,但求相敬如賓。”
天地寂靜一片,陸議抱着陸绮起身,一步、一步、一步步走出顧府内宅,走出這座困了她後半生的宅邸。
阿花想要追上去,但卻邁不開腿,隻呆呆地,呆呆地,看着他離去,離自己遠去,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
顧邵凝望着海棠樹,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對橋侍衛所說,“那年,她說,她的心,永遠死在了建安十二年,死在了北地風中,死在了易水之畔。我本以為,乃是一時傷情,沒想到竟然是真……原來,這麼多年,她沒有片刻歡喜過。”
晚風吹起,吹落一樹海棠花。
顧邵慘然一笑,沉聲說道,“此乃上林海棠。”
無人應答,唯有花落聲,他自嘲一笑,譏諷一語,“上林海棠,怎能開在江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