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郎一去未返,陸議隻得在忙完公務後,再抽空去郊外看他,等再回到驿站時,已是夜半時分。
夜風吹起花木,夜空飄着小雨。
可璨璨還是站在屋檐下,呆呆地,呆呆地站着,盈盈一笑,眼眸一亮,“伯言,你回來了,你怎麼抱了一隻大碗?”
陸議心下一酸。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璨璨變了,不似在建業時、山陰時那般快樂。自從去過虞府後,她就變得心事重重,難道——”璨璨,可是虞氏父女又說了什麼?”
“沒呀,”她直勾勾地盯着他胸膛,那大碗,閃着淡青色光暈,比片刻前的月光,還要迷人。俯身去瞧,又覺得它瑩潤如玉。
她伸出手指,細細摸着它周身,凡是所過之處,皆是光滑細膩,觸感溫涼,“伯言,這便是青瓷嗎?真是美麗啊。”
不同于陶器的豪放、竹器的野生、漆器的富貴、金器的流光,它美得清新脫俗,有着獨屬于自身的氣質與驕傲,似是專為這江東煙雨而生,如水墨般淡雅,又如琥珀般剔透。
陸議垂眸一笑,“小叔,曆時四年,設計圖紙,改造龍窯,前後燒制千批陶器,直至今夜,方才燒出這批胎質細膩,釉色瑩潤的器具。”
“如此好物,若是能遍布江東。不,不止江東,我們還可以帶它們去荊州、交州、乃至洛陽、颍川……更遠更遠的地方。 ”
更遠的地方?陸議困惑不解:為何要去那麼遠,我們就留在江東,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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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來,迎着霞光,阿花拉開房門,看着不知等了多久的伯言,“你怎還在這裡,我們不是說好了,分開行動嗎?”
陸議還在掙紮,“你不陪我去練兵嗎?”
“我得陪追月呀。”
陸議垂眸,掩藏着眼底的失落:難道,人不如馬?往日,你總是纏着我,“既然這樣,我午時去虞府接你,共進午膳,可好?”
“伯言…看完追月,我想去城外找陸郎學制瓷。”
陸議半是驚訝半是失落,“也好,一家人總該多接觸解觸。璨璨,小叔隻是說話坦率且狂傲,實則很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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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嗎?我們真的能是一家人嗎?
橋璨信馬由缰,還是來到了陸氏陶工坊,望着近在咫尺的大門,就是不敢走進去:哎,原先隻有一個煩惱,就是他不喜歡我、不想娶我!
如今,可倒好,大煩惱沒了,全是小煩惱!我們兩家關系複雜,涉及人員事件衆多,如何才能讓他們真心接受我孫璨呢?
……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陸績。
素衣簡袍,灰布束發,混迹在一群工匠中。
但陸郎就是陸郎,哪怕陶土沾衣,哪怕蓬頭垢面,依然是絕世風華,“你來的正好,本公子的‘胡人騎羊’即将出爐。橋璨啊橋璨,你說說你,怎這般有福氣呢?前有伯言真心傾慕于你,現又能親眼目睹本公子的的曠世傑作。”
阿花無語,翻着白眼:一别三日,故人依舊。
伯言是好,可你算什麼?瑤華啊瑤華,你當真要與此人喜結連理,相約白頭嗎?
陶土匠們高聲大喊,“陸郎,時辰到,請開爐! ”
阿花滿滿好奇,睜大眼睛,觀察周圍的一切。
窯爐内的熊熊火光,霎時熄滅,天地重歸寂靜一片。
工匠們緊閉雙眸。
陸郎則雙手合十,祈願上蒼保佑。
陸郎睜眼,拎起小鐵鍬,掀開窯爐,滿心驚豔,“天哪!不愧是本公子日夜雕琢之作!绮兒,有了這燭台,你定會大病痊愈。”
工匠們紛紛看去,接連發出贊歎之聲。
阿花走近去瞧,大驚:這是燭台?這真的是燭台?怎會如此小巧精緻?
她久久恍神,再細細去看:燭台不大,高三寸,長四寸,分為兩部分,上面的胡人男子,呈漢禮拱手狀,胸前管莊插口乃是放蠟燭處,坐下的小羊,呈跪地姿勢,面容憨态可掬,惹人歡喜憐愛。最為難得的是,其通體瑩潤,散發着淡淡的光芒,似翡翠之綠意,又似白玉之剔透。
又過了片刻,窯爐溫度降低,陸郎伸手取出不再滾燙的'胡人騎羊'。
衆工匠排起長隊,想撫摸下稀釋珍寶。
可陸郎卻十分霸道,雙手摸個不停,不給别人機會。
……
一炷香後,他還在愛不釋手,但已有了告别之情,“陸绮啊,陸绮啊,願這隻羊羊,保佑你早日康複,福壽綿長。”
阿花有些憂心:陸夫人的病,似乎真的很嚴重呀。
難怪,伯言閑暇時,總是上街找些會稽大夫,再花重金去其去建業顧府。
老工匠們再忍不住,合力直接搶過燭台,“陸郎,我們就看看!日落之前,必原物奉還。”
“好吧,就借們觀瞻觀瞻本公子的佳作!”
暫時失去胡人騎羊的陸郎,依舊得意洋洋,驕傲不止,看着橋璨道,“來,跟我走,我給你介紹這窯爐。”
此前窯爐,多為全地穴式,通風極其麻煩。
但眼前的窯爐,為半地穴式,處處彰顯建造者巧思。它依山勢而建,坡度由高到到低,采取自然風方式,能夠有效減少吸氣、漏氣現象,火焰抽力大,升溫快,降溫也快。
是以,方能燒制出這‘青瓷’。
陸郎高昂着頭顱,看着橋璨眼眸,“怎麼樣?我厲害吧?”
她心服口服,真心贊道,“陸郎大才,不愧是容冠江東,才蓋江表。此前,是我眼拙,多有輕謾,還望你不計前嫌,可以教我燒制青瓷之法。”
陸郎滿滿興奮,并着手安排,“好說!好說!你既願意學,我定願意教!你、你、你……十五人,明日啟程前往豫章與吳郡,将本公子發明的制瓷法,傳遍各個制陶處。聽着,一月内,務必将其中的一半場地,改制為窯爐,燒制五管瓶、堆塑罐、四系罐等千件器具。”
阿花驚訝,“你們家有很多制陶工坊啊?”
“早前有上百處,廬江之戰後,就隻剩幾處了。”
阿花心塞。
“不過啊,近年已恢複些光景!應該有四五十處了吧……哎呀,這些瑣事,我哪裡知道?你去問伯言,他最清楚!或者,等回建業後,你去尋敬風。”
她有些失落有些愧疚,“哦。”
見她這副神色,陸郎有些懊悔,“橋璨,不許再說‘你們家’,而是‘我們家’”,陸績半是憂心半是警告,“伯言聽你那麼說,會傷心的。他這人,心思重,偏偏嘴上不露半點痕迹。我們家有很多制陶工坊。以後呢,我們家還會有千處窯爐,所造之青瓷,流通大漢十三州。”
阿花垂眸,又是憂傷又是惆怅:我們家?真的是我們家嘛?我真的可以如此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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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議說不上哪裡不對,但就感覺處處不對。
他總覺得璨璨變了,又好像沒變,好像脫胎換骨,又好像一如初見。
比如,此刻,她又在恍神,“璨璨?發生何事?可是,小叔,又為難你了?”
“沒,沒,沒,”,阿花緊急澄清,不願辱陸郎清名,“他很尊重我。”
陸議仍是感到不安,“難道——虞先生說了什麼?”
她躊躇。
“抱歉。我原以為已經同他說清楚婚姻之事。這樣,明日我再去——”
她可不想二人再近距離接觸,免生事端,““不,不,不!”,他明言,會為衡芷另擇賢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