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頭,心思百轉。
縣衙西院的陸議,仍在奮筆畫圖,可提筆蘸墨間,又止不住動心起念:她的箭術怎會如此高明,竟會勝過這世間所有男兒?
若是那日,她能順利參加射虎大會,定會驚豔衆人!
怕是連拔得頭籌,勇冠江東的朱桓都得退避三舍,欽佩不已!
世上美貌女子何其多,世家才女貴女又何其多…但卻都不如她這般生動,這般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令人心癢難耐…主公,你從何處尋來此人?
“伯言—— ”,敲門聲傳來。
他眉心一蹙,輕聲歎氣。
“伯言—— ”,敲門聲又起。
他無奈起身,開門迎人。
“伯言—— ”,她端着食盤,盤上擺着兩碗湯食,璨然一笑,眼眸亮得驚人,“賀縣令說臨近春耕,大家都忙于公務,便命後廚,煮了這帶本地特色的‘臘肉丸’,分予衆人,抵禦夜晚饑餓。我見你房中燈火通明,想必還未就寝,便試着喚了一聲。”
他接過食盤,神色冷漠,“多謝。”
怎麼?他不請我進去嗎?阿花無奈,隻道,“伯言,你想吃獨食?好小氣呀!”
“橋姑娘,夜深露重,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多有不便。”
阿花擡起雙腿,躍過他身子,邁進房内,回眸看他,調皮一笑,“我不是姑娘,你也不是公子,我們乃是是同僚。”
伯言一笑,放下食盤。
撲面而來的墨香,誘惑着阿花,她順着氣味,走到破舊的書案前,“伯言,你又在畫圖?我能看看嗎?”
“閑來無事之作,橋侍衛見笑。”
案上有兩張圖,一張是阿花先前見過的大地圖,一張是畫面嶄新的小地圖。
此前,她雖已看過大地圖,但今時看得更為仔細,直勾勾地盯着左下角的注釋:始作于建安元年。
字迹早已泛黃,暗含着畫作人多年的心血。
時年,獻帝逃出長安,于荒郊野嶺,祭天,改年号為“建安”,以期天下太平,四海安穩。
未想,東歸洛陽不成,反而誤入許昌,進入了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代。
爹爹,立志“要盡得江東六郡八十一縣”,征劉表、報父仇、取荊州,效齊桓,尊天子,匡漢室。
而,伯言呢?
他,家破人亡,命在旦夕之間,族中無長輩,朝中無勢力,該有多艱難?
她驟然心痛,這麼多年,他是如何過來的?又是如何帶陸氏重振門楣?宦海顯貴?
……
歲月倥偬,豪傑已逝。
昔年眼觀天下變亂的少年,今時卻依舊是籍籍無名之輩。這是何等的陶光隐晦?
鑄劍十八載,竟未露半分鋒芒。
陸議擺弄着湯匙,“橋侍衛,趁熱喝湯吧。”
他怎會這樣?阿花回身,隻見他心無旁骛地擺弄着湯匙,專心緻志地盯着自身,仿若近日的退婚之辱,昔年的血海深仇,皆如天邊雲彩,随風來去,聚散無痕。
可就是這樣的人,心中卻有着大漢十三州,短短幾筆,能勾勒出荊揚全境,有着氣吞山河之勢。
他,當真沒動過他念嗎?江東自古出少年英雄,可他陸伯言卻似是生性老成,從未有過熱血與豪情,“伯言,你從未想過上陣殺敵,揚名立萬嗎?”
“曾經有之,男兒生負淩雲志,”,陸議抽出帕巾,墊在微熱的湯碗下,将羹匙放進湯碗邊緣,再送到案前,供她飲食,“但我這一生,如今隻求家人平安,境内百姓,安居樂業,江東地域,再無戰火。”
她挖了一枚臘肉丸,送入嘴中,肉質鮮嫩,清香可口,吃的開心極了,卻仍不忘打量着第二張地圖,這是——“山陰地貌圖?伯言,你這太細緻了吧,竟連每座山脈的出入口都标記得如此清楚!我看那潘臨,還能往何處跑?!”
他心下一喜,“他自是無法逃脫。”
常言,兵道,乃是天時地利人和。
可陸議認為,天時不可控,人和好解決,唯有地利是決勝之關鍵要素。
這些時日,他已徒步走遍山陰周邊二十三處山脈,找到潘臨所藏窩點十七處,又同周遭百姓打探好荒田狀況,找到大批可改良為農田的山地,隻待再幾日,便可初步掃清禍患。下月,再行軍上虞,徹底消滅賊寇老巢。
“伯言,你做了如此多事?為何,卻不同賀縣令講?怎令他誤會你?”
他屢遭世人冷眼,又不喜與他人攀談,故未曾與賀修分辨一二,隻待他日得勝時,自可冰釋前嫌,“習慣了。”
她咬開臘肉丸,肉香芝麻香四溢,“無妨,你有我,高山流水覓知音,你有我這位知音,便此生足矣。”
陸議垂眸,眼裡盡是笑意:聽起來不錯。
“伯言,你不吃嗎?”
他将另一碗臘肉丸端到她面前,“我怕夜裡積食。”
“我吃!”
她開吃第二碗臘肉丸,陸議捱不住好奇,終是開口探究她生平,“你的箭術,何人所教?”
“你,想知道?”
他鄭重點頭,目光澄澈且熾熱。
她挖起臘肉丸子,晃呀晃,晃呀晃,挑眉笑道,“我偏不告訴你!除非——你陪我賞花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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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盛愛,花前月下,君子美人。
可陸議向來不是浪漫之人,生平從未與女子賞過花,看過月。如今,應了約,隻得早早來到蘭亭,靜靜等待橋璨身影。
日幕時分,山氣醉人。
心有所思,更是醉人。
“陸大人?”
極為陌生的嗓音,他擡頭望去,隻見一位舉止娴雅的閨閣小姐,伴着兩名低眉順眼的侍女,緩緩走來,不遠處還有一輛馬車及四位壯碩的家丁。
見他不為所動,虞衡芷又喚了一聲,“陸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