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燒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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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是種神奇的生靈,傳聞中每過一千年,貓就會多長出一條尾巴來。
托麻倉葉王留在熊爪項鍊裡的靈力的福,股宗以靈的姿态,在世間暢行無阻。傳聞在股宗身上應驗了,他侍奉了麻倉家一千年,成為了一隻兩條尾巴的貓又。
靈魂從軀殼裡解放出來過後,變得輕盈而自由,不會衰老也不會産生痛苦的感覺,脫離軀殼過後的貓,像是世間最自由的風,沒有任何的負荷與疲憊。
有些東西消失了,有些東西卻始終徘徊在靈魂之中無法離去。
他仍然記得日益衰老的軀殼,行動越發得不便,往日能輕而易舉地跳上房頂,彼時卻連跨過門檻都覺得費力。
京城的麻倉府邸依然如此,地區平安京東北方位的鬼門人口比起其他方位要稀少得多,據說在麻倉葉王入住之前,這裡曾經是一片怨靈盤踞的地帶,麻倉葉王入住過後,怨靈理所因當地被驅逐出了平安京。
麻倉葉王的府邸太過安靜,除了式神,隻住着一隻貓和兩個人,小貓咪不需要工作,人是要工作的。
既然需要工作,就避免不了要外出。
他還記得趴在門檻上等人的感覺。
春日從樹梢洋洋灑灑落下的櫻花,夏季繁茂蔥翠的樹蔭,秋日金子一樣璀璨的枝葉,夏季純白無暇的雪。
那兩個人,總是會回來。
無論多少次。
除去那一次。
那場大火從午夜燒到了第二天的黃昏,血紅色的夕陽漫上天空,大氣上鋪排開來的雲朵,紅得妖異詭谲,像是被血液浸泡過一樣的紅。
靡麗又妖豔的天空,空氣裡浮動着嗆人的焦糊氣味。
積雪填滿了街頭巷尾的角角落落,斷斷續續的嗚咽和嘶啞的烏鴉啼鳴回蕩在荒僻的冬日裡。
記憶裡的畫面沒有聲音,那種泌入心扉的寒涼卻刻骨銘心。
也許是逢魔時刻的氣溫開始降低,虎斑貓在門邊把自己縮成了一團毛茸茸。
黃昏的夕陽将地平線燒得滾燙,大片大片的陰影像是潮水一樣湧出,被拉長的人影映在視網膜。
股宗擡起了頭。
——股宗,我們回來了。
虎斑貓聞到了鐵鏽的味道。
一截手臂從寬大的狩衣袖口裡軟綿綿地垂了下來,火焰将血肉焚燒得面目全非,燒焦的皮肉和焦黑的骨骼黏連在一起,格外得猙獰可怖。
股宗跳過門檻,圍着麻倉葉王小跑着繞了半圈,最後在麻倉葉王面前停了下來。他知道麻倉葉王抱着的人是誰,但是她已經不會說話了,不會笑,也不會抱着他漫山遍野地瘋跑。
被燒得烏黑的頭發和幹涸的血塊黏在了一起,潔白的狩衣沾上髒污的雪水和腥臭的血污。對方安靜得像是睡着了一樣,溫順得像隻貓一樣縮在麻倉葉王懷裡。
記憶裡的那個人抱着不會再開口說話的人站在地平線上,腳底拖拽着長長的影子。
從地平線上湧出來的陰影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掉一樣。
麻倉葉王在門口站了很久,老久過後,他才回過神來。
——股宗,我找不到她了。
聲音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聲線平穩得像是不曾起伏過的湖水一樣。
股宗知道,麻倉葉王的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已經支離破碎。
第一次是他的母親。
第二次是他的孩子。
人類燒死了他的母親,燒死了他的孩子,同樣的手段,心碎的感覺一次比一次刻骨銘心。
麻倉葉王比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博學,精通陰陽五行與自然規則,能操控鬼神,能通過占蔔和天象推演未來,被書卷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房,越發厚重的手記,同一個時代,少有人能企及他的認知,生與死對他來說并非是不能跨越的事情。
但是他找不到了。
他找不到他的媽媽,也找不到他的朋友,最後連孩子也找不到了。
沒有靈魂,就算修複了肉||體也無濟于事,沒有靈魂的身體不會說話,不會笑,不會朝他做鬼臉,也不會抱着股宗到處亂跑。
靈魂仿佛湮滅在了那場大火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第三個麻倉葉王無法找到的靈魂。
據說天皇遷都以前,平安京是一片大盆地,鬥轉星移,歲月變遷,河流慢慢流向南邊,露出大片大片的土地。往東移動的賀茂川和高野川下滲的河水形成了一片大湖沼,天皇命人将湖沼填平,改造成平安京大内裡的禁苑,也就是後來的神泉苑。
種植了美麗的蓮花,放養了鹿群,有‘平安京城中之城’的神泉苑。
香火興旺的東寺,櫻花飄灑的五重塔。
平安京的奢華和風雅湮滅在了漫長的時間裡,德川家康在修建二條城的時候,占用了大部分土地,極盡奢華的神泉苑面目全非。
五重塔倒塌又重建,東寺的香火依舊旺盛,香客卻已然不是千年前的那批。
在京都和麻倉葉王一戰的麻倉家幾乎耗盡了所有氣力,無力在這牛鬼蛇神的京都自保,被迫退居到了出雲,繼續修建麻倉葉王未修築完成的鬼門,并且在鬼門前建立了供奉麻倉葉王的葉王堂。
壁龛上挂着麻倉葉王的畫像,那把出自麻倉葉王之手的退魔刀被安置在祭台的刀架上,随着時間流逝變得越發老舊脆弱的手記。
沒人敢動那把刀,也沒人敢動那本手記。
古時曾經有菅原道真這個三大怨靈之一的先例,沒有人再敢動橫死的六眼的遺物,唯恐驚動了六眼的亡靈。
被暴走的「靈視」吞沒理智的大陰陽師在死前發狂地詛咒自己,詛咒人類,在血和火中癫狂大笑,告訴所有人,時隔五百年,他會再次回到世間,用火燒燼這人世間,實現自己所願。
無論是人還是物,都不再是曾經熟悉的模樣。
記憶裡肆無忌憚的笑聲在耳畔響起,像是秋日被風吹響的風鈴。
這一千年來,他沒有一刻是忘卻了那兩個人的模樣。
有人說想起一個人,最先想起的是她的聲音。
孩童的模樣再度出現在眼前,美好得像是一個跨越了一千年的美夢,股宗恍惚覺得時間像是倒退回到了一千年前,她抱着他在白雪皚皚的古老森林裡跳躍,靈活得像是在樹梢頭蹦來蹦去的松鼠,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大笑。
天際的海鳥被拉長了的啼鳴,恒古不變的潮音。
——股宗,是海哦,你喜歡海嗎?
潮濕的熱意湧上了眼眶,滾落的淚水像是斷線的珠子。
——如果這是美夢,請讓我多沉浸一會兒。
——就那麼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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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貓又股宗,侍奉麻倉家時近千年,原本行走江湖,浪迹天涯,此番冒昧前來,多有叨擾,還請您莫怪。”坐在榻榻米上的貓又禮節端正到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貓,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