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衛平安京、守護人類的大陰陽師,說得好聽,但是奈奈本能地覺得,麻倉葉王對人類的情感,并不像表露出來的那樣風輕雲淡,對于人類,他的情感非常複雜,除去「靈視」之外,應該還有别的原由。
“我短暫地擁有過母親,短暫地擁有過朋友。”麻倉葉王輕輕說。
聲音很輕,宛若一片漂浮在風裡的輕薄鴻毛,漫無目的地漂泊,風一吹就不知道會飄到哪裡去。
被他抱在懷裡的股宗抖了抖耳朵,擡起頭來,融融的火光落進了剔透的貓眼裡。
奈奈把股宗從麻倉葉王的懷裡順了出來,抱着毛茸茸捏着肉墊,盤腿坐在書房的墊子上,開始聽麻倉葉王講述他的曾經。
過去的麻倉葉王,被人稱之為帶來不詳與災厄的狐狸之子。
人類的恐懼普遍來源于未知,死亡也好,疾病也罷,都是。
麻倉葉王的母親麻之葉是個天生能看到靈的女人,身為麻之葉兒子的麻倉葉王繼承了她這份奇異的能力,能看到徘徊在世間各種各樣的靈,因為這份奇異的能力,母子兩人的行為舉止和普通人多有差異。
超出認知的事物極易引起人類的恐懼,這個時代的人類普遍會将無法用自己的認知解釋的事物歸納總結為不詳的污穢,施以排擠,甚至是鏟除。
麻之葉能看到靈,并且能與靈溝通,普通人無法知曉與她交談的是什麼東西,平安時代是天災多發的年代,災厄發生的時候,人們便笃信這是妖魔作亂,時常‘自言自語’的麻之葉就這樣被當地一名姓田淺的法師認定為是作亂的狐狸精,并且對方煽動了當地的村民,燒死了麻之葉,麻倉葉王的母親。
蜂擁而來的村民把母親綁在了木架上,在她的周圍堆滿了稻草,用火把點起了火,燒死了他的母親麻之葉,燒掉了他的家。
失去母親之後的麻葉童子孤身一人流落街頭,輾轉徘徊平安京,在一次百鬼夜行裡,偶然遇到了叫做乙破千代的鬼,度過了短暫快樂的時光,過去燒死他母親的人卻重新找上門來。
他如願殺掉了殺死自己母親的罪魁禍首,卻重新變成了孤身一人。
再然後,麻葉童子被當時的陰陽頭羽茂忠具收養,羽茂忠具死後被當時的天皇任命為新的陰陽頭,并賜予他這個承載了職責和思念的名字。
麻倉葉王言簡意赅,挑挑揀揀地講述過程,有些事情甚至一筆帶過就好,他并不是那麼在意那些人和事,唯獨在談及母親的時候,他會刻意地跳過,刻意到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奈奈摸了摸股宗的腦袋,虎斑貓晃了晃蘆葦似的毛絨尾巴。
曾經有多幸福,破碎過後再回憶起來,回憶過後就是一地的灰燼,痛苦到讓這個總是笑眯眯的大陰陽師無法忍住想要流淚的沖動。
過去母親麻之葉因為能看到靈的能力,被人視作不祥的異端,遭受無窮無盡的排擠,甚至是追殺,和父親相戀之後生下了麻葉童子,但是麻倉葉王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
後來他從其餘的麻倉家族人口中知道了父親的事情,父親是一位很有前途的武侍。
異于常人的麻之葉勢必會影響父親的仕途,為了丈夫,麻之葉選擇帶着年幼的麻葉童子隐居到貧瘠荒涼的村子。母親毫無保留傾注的愛,哪怕是被父親遺忘、生活貧寒,他仍然非常幸福,他的母親和他非常知足,這樣的生活卻因為他人的惡意支離破碎。
小小一個孩子,早早失去了家人,被失去母親的悲傷和怨恨填滿了心扉,孤身徘徊人性扭曲的魔都。
麻倉葉王輕輕說,“麻葉童子,這是我原本的名字。”
奈奈眨眨眼睛,“如果我叫你麻葉童子,你會生氣嗎?”
“我不喜歡别人叫這個名字。”麻倉葉王輕輕說,“但如果是你的話……沒有什麼好生氣的。”
有人說名字是人靈魂的一部分,是施加在身上的詛咒,傾注在這個名字上面的,是母親的愛和對母親的思念。
揣着惡意喊這個名字的人,光是想想都會讓人心裡不舒服。
但是如果是你的話,沒有什麼好生氣的。
奈奈垂下眼簾,鴉羽似的眼睫在眼底打下淺淺的剪影,火光在發簾挑染上豔麗的橘色,蒼藍色的眼睛泌出泠泠的藍光。
“麻葉童子。”奈奈動了動嘴唇。
書房裡靜悄悄的,風雪呼嘯聲和拍打門窗發出的悶聲萦繞在耳邊。
麻倉葉王的眼睫下意識地顫動了幾下。
“你想見到你的母親和乙破千代嗎?”奈奈輕聲開口。
落入耳中的聲音宛若在天際蕩開的鐘聲。
麻倉葉王擡頭,火盆裡的火光映着房頂,整齊排列開來的房梁橫貫在視線裡。
“非常想。”
麻倉葉王輕輕閉上眼睛。
但那已經不可能了。
他其實非常讨厭火,火燒死了他的母親,燒燼了母親的靈魂,将他的幸福吞噬殆盡,成為這個時代最強的陰陽師之後,他輾轉找遍了平安京所有的鬼,都沒有找到他想要找的鬼。
麻倉葉王摸了摸奈奈的發頂,鴉羽一樣漆黑的頭發,性格爛得一批,頭發卻意外地很柔軟。
奈奈本能地覺得這人心裡在想些什麼不好的東西,耷拉着眼皮子剛想跟他杠上幾句,麻倉葉王卻先她一步開口。
“我記得你馬上就要十八歲了,有什麼想要的嗎?”麻倉葉王笑眯眯地說。
奈奈癱着一張臉,“我想要創造一個沒有文書和上值的世界。”
麻倉葉王托着腮,輕輕笑出聲來,“這倒是非常符合你的作風。”
奈奈耷拉着眼皮子,廢話,勞動就是狗屎。
須臾過後,麻倉葉王輕聲開口,“你要長命百歲。”
奈奈砸吧砸吧嘴,“長命百歲有什麼好?”
“長命百歲有什麼不好?”麻倉葉王笑眯眯地開口。
“我覺得做鬼會比較輕松一點。”奈奈說。
做什麼對她來說都差不多,隻要她還是她自己,是人是鬼,是詛咒是妖怪,是死是活,沒有多大差别。
不過做鬼,就不用處理文書了吧。
“辛苦地來到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是一件非常高興的事情。”麻倉葉王的手心壓上了他的發頂,輕聲開口,說出曾經由鬼對他說出的話。
“太過通透,對人類來說,有時候也不全都是好事情。”麻倉葉王輕聲說。
奈奈抱着股宗,火光映着她的眉眼。
“換一個說法。”火星跳躍的哔啵聲裡,麻倉葉王的聲音再次響起,“别再留我一個人做人了。”
你也好,媽媽和乙破千代也好,都是。
……
次日一早,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雪終于停了,烏雲卻沒有散去的意思,成堆成堆地積載在遠方的天空。
出雲麻倉家來了人,對方帶來了留在京城的麻倉家傳來的消息。
麻倉葉王得回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