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最具威脅性的人成了最安全的保障。
牛車停在了源家府邸門口的時候,奈奈聽到了悠揚的鼓樂聲,碎石鋪成的路徑淌着陽光,柔軟的櫻花浸潤在柔和的春光裡。
聚集在庭院裡的公卿貴族正在舉行宴會,空地上打了戲台,手執紙扇的戲子挽起袖子,柔軟的歌聲沁人心脾。
坐在席位上的客人無心聽戲,思緒遊離,麻倉葉王帶着奈奈踏入庭院的時候,席位上的賓客動作默契到詭異,目光齊齊落到了門口的兩個人身上。
坐在高席上的藤原家主的眼皮動了動,“你來得有點遲了,麻倉葉王。”
話一出口,奈奈心裡蠢蠢欲動,非要說的話,就是對着這個死老頭子豎中指的沖動。
被冒犯到了的麻倉葉王表情穩如老狗,他在笑,柔和的眉眼卻沒了笑意。
“最近陰陽寮非常忙碌。”大陰陽師嘴角噙着笑,“想必你也有耳聞。”
高位上的藤原家主語氣淡淡,“我聽說你不在的時候都是你的女兒在管理陰陽寮。”
麻倉葉王:“……”
奈奈:“……”
奈奈:???
誰?誰特碼的是麻倉葉王的女兒?誰特碼的是誰的爸爸?我才是他爸爸!
瞬息的沉默結束,麻倉葉王的表情倒是多了兩分情真意切的笑意,手心按在了恨不得撲上去毆打老人的小丫頭片子的發頂。
“她還是個孩子。”麻倉葉王笑着說,“我可沒有心大到把所有事情都扔給小孩子的地步。”
奈奈側了側腦袋,目光落在麻倉葉王的臉上。
想起那些年給麻倉葉王頂的班,給麻倉葉王批的文書,小姑娘心裡忍不住吐槽,難道你不是這麼心大又糟糕的大人嗎?
把事情扔給小孩子的糟糕大人穩如老狗,表情溫和如春水。
藤原老頭的眉頭微不可查地抖了兩下,似乎失去了和麻倉葉王扯皮的耐心。
“産屋敷家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解釋?”藤原家主的聲音沉了下來。
“吃人鬼犯下的罪行。”麻倉葉王笑容淡淡。
上了年紀的老頭子布滿皺紋的面龐終于泛起了愠色,“吃人鬼從哪裡來?”
麻倉葉王笑了笑,“您有何高見?”
“這是你們這些陰陽師的職責!”
老頭生氣了,生氣到奈奈覺得他會從席位上跳起來。
“我以為你會比較器重咒術師一點。”麻倉葉王笑着說。
老頭子的表情凝固了,像是涼水兜頭從頭頂潑灑而下一樣,升騰的怒火戛然而止,空氣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事實是無法更改的。
這個無法更改的事實是比起油鹽不進的麻倉葉王,他更偏向于支持咒術界某些知進退的聰明人。
“話說起來,時間也差不多了。”突然笑出來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大陰陽師站在門口,雲朵一樣的寬大衣袖幾乎要垂到地面上。
“你們找到了嗎?”麻倉葉王的笑容溫和,目光落在了坐在藤原家主旁邊的老人身上。
坐在藤原家主旁邊的老人臉色鐵青。
“是沒有誕生,還是你們根本找不到?”麻倉葉王溫柔地笑着。
……
事實證明,麻倉葉王這張嘴真的不讨人喜歡,語氣再怎麼溫柔,笑容再怎麼迷人,也不能改變這厮天生就适合拉仇恨的事實。
雙方不歡而散,麻倉葉王的心情卻意外不錯。
車轱辘慢悠悠地轉動起來,拉動車廂的青牛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地上,慢悠悠地朝前移動。
托那群死老頭子的福,奈奈沒來得及吃午飯,更别說從外面回來不久的麻倉葉王了。
麻倉葉王變魔術似的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用手帕包好的鼓包,送到了奈奈面前,“先墊墊。”
奈奈揭開手絹,發現是圓圓胖胖的糯米團。
小姑娘塞了一個進嘴巴之後,把圓圓胖胖的糯米團子舉到了麻倉葉王面前,含糊不清地開口,“一個。”
奈奈撅吧撅吧嘴,紅豆餡料甜膩的味道彌漫在口腔裡,咽下了嘴裡的東西後,她又強調,“其他都是我的。”
麻倉葉王突然想笑,白白胖胖的糯米團一個挨着一個擠在一起,像是一窩潔白的小兔子,他從裡面拎出來一個之後,奈奈把其他幾個都揣了回來。
白白胖胖的糯米團進肚子之後,兩個人有一茬沒一茬開始聊起天來。
“西邊的妖怪很棘手?”
“倒也不是。”
“那裡住着一群犬妖?”
“是。”麻倉葉王不緊不慢地回答她的問題,“很有意思的妖怪,尤其是統領他們的那隻犬妖。”
意外地能與人類共情。
“意外地很講理。”麻倉葉王說。
講道理這種事情,隻有人類才會幹,妖怪大多數時候都不講理,非要說的話,他們靠拳頭講理。
“他的兒子跟你差不多高。”麻倉葉王笑了笑,“不過年紀比你大多了。”
妖怪幼崽的成長速度比人類要慢上很多,一隻幼崽成年需要花費幾百年的時間。
車廂搖搖晃晃,垂在窗邊的禦簾起起落落,吊在上面的穗子搖曳如風裡的蘆葦。
奈奈歪了歪腦袋,“他們在找什麼人?”
她說的‘他們’,其中一位是坐在藤原家主旁邊的老頭子咒術師。
麻倉葉王溫柔地笑了。
“咒術界存在着一位有不死術式的咒術師。”麻倉葉王說,“雖然不死,但是卻不代表不會衰老,身體老化過後,術式會自動改造身體,這個過程術師本人沒有意識,搞不好立場還會颠倒,所以每過五百年就需要與一個特定的人類同化,重置身體的信息,确保天元術式穩定性的同時,維持目前先有局面的平衡。”
奈奈眨眨眼睛。
“一般情況下,每到這個時期,菅原道真的子嗣都會出現一個特别的人。”麻倉葉王微笑,末了又補了一句,“五條家是菅原道真的後代,那個特别的人自然也就生在五條家。”
“天元已經差不多到了同化的時候,他們便開始動作了。”麻倉葉王說,“正常情況下,幾年前就應該出現了,這一代的六眼卻遲遲不見蹤影。”
“繼承了無下限的六眼如果成長起來,就算是我,也會棘手。”
麻倉葉王眯了眯眼睛,笑容狡黠地看着坐在對面的小姑娘。
除去沒有立場的詛咒之王兩面宿傩,當下最強大的術師,麻倉葉王要自稱第二,沒人敢自稱第一。
越是受人矚目,越會引起小人嫉恨,咒術師的高層對麻倉葉王的印象非常深刻,也非常差。
麻倉葉王年少成名,頗受天皇器重,朝廷的公卿對他頗有微詞,但是架不住人家能幹,受他的影響,陰陽師格外的興盛,咒術師卻隐隐約約有了被晾在一邊的勢頭。
沒有能與麻倉葉王勢均力敵的咒術師,咒術界的話語權便不會像曾經一樣牢靠,連帶着高層的權利地位也會受到影響。
這一代的六眼是他們的希望,是咒術界高層權力的火種,他們需要一把刀,為他們披荊斬棘的刀,為他們奪取權力的刀,為他們掃平一切障礙的刀,這一代遲遲未能出現的六眼就是他們心儀的刀。
這樣一想,很多人都有理由幹掉麻倉葉王。
這人從在陰陽寮上任到現在都沒有被人套過麻袋,估摸着是因為太強了,在絕對力量面前,任何的陰謀詭計都是白搭。
但凡他要是弱一點,保不齊想要套他麻袋的人集合起來,就能組成一支軍隊。
“總會出現的。”奈奈突然開口。
垂在車窗邊的禦簾搖晃了一下,溫暖的春風卷着柔軟的櫻花從罅隙裡擠了進來,小巧的花朵飄飄忽忽地落到了腳底。
麻倉葉王面不改色地笑了,奈奈從這人臉上的表情看出了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是啊。”麻倉葉王微笑着說,“總會出現的。”
可是這一代的六眼,明顯已經不會是和他們站在同一立場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