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番話對方已經憋了太久太久,是該找個地兒好好發洩一場了。
“呵呵……呵呵呵……”笑聲凄迷,比落雪還冷。
“後悔啊,可後悔又有什麼用呢?兩年多了,地底下隻剩一副骨頭架子,什麼也問不出,什麼也查不到了!”
訴說戛然而止,像首沒奏完的曲。
青年将領抒發完心内郁結,眸光重回澄澈清明。
唯餘殘笑一抹挂在眉梢,凝成畢生無從彌補的遺憾。
“當日之事,安陽亦有耳聞。”洪行嚴回憶着過往種種。
鬼使神差般問:“隻是不知,能說動整個雲溪與中州結盟的大才,究竟何許人也?”
儲陳目光再度溫和下去,話念在嘴裡好似柔波四散、晨風掠面。
“那的确是位,谪仙般的人物啊……”
與此同時,他口中這位世外仙人,正遠在千裡外的中州都城,默默整理着行囊。
辰光微明,照亮内室一角。
蕭路動作很慢,一起一落盡顯清逸風骨。
玉笛握在手上,更不知摩挲過多久。
明天就要啟程了。
那将是天下終局的大幕起始,亦是他與秦淮間的訣别序曲。
這種感覺,讓蕭路覺得奇怪。
他并不悲痛也不緊張,整個人仍是那樣淡淡的,一心盼着上元節裡的爆竹和花燈。
“就這樣走下去吧……”
蕭路展顔一笑,輕輕對自己說。
如此開始,如此結束;如此厮守,如此記住。
好好念句“珍重”,趁還在的時候。
好好說道聲“告别”,在該分離的時候。
手指拂上音孔,又是一曲無聲的《長相思》。
自雲溪回來後,蕭路就喜歡上了這種方式。
多麼隐秘浪漫、多麼寂寥孤絕。
一如他與秦淮的相愛,從來都無需看客或聽衆。
第二遍時,院子裡響起笛聲——是秦淮來了。
就坐在那片竹林前,素衣青笛、純雅寫意。
《長相思》吹得幽婉纏綿,和着鳳尾森森、回飄細細,愈發顯得歲月從容、年華靜好。
就像往昔生辰,初次聽對方彈奏一樣。
清溪摻進桃花瓣,蕭路面容頃刻便挂上了豔色,眉山遠黛、彤霞芳菲。
他推開門跑出去,鞋尖擦過木坎,腳步踉跄了一下。
笛聲依舊,卻因着心上人的到來,更添幾分旖旎情愫。
蕭路走下石階坐到欄台上,隔着些距離望向秦淮。
他還是記憶裡,與自己初見的樣子。
像是故意要将光陰重頭走過一遍,秦淮今日穿着,正是辰和元年登門求師時的衣衫。
他眉目慈和安甯,仿佛含着世間一切太平完滿,一切蓬勃昌盛。
春華飒飒、驕陽朗朗。
萬物聚集在周圍,鬥轉星移、烏飛兔走。
唯秦淮端坐其中,浩然一點、快哉千裡。
“以天地為棺椁……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玑,萬物為赍送……”蕭路站起身,一面緩步前行一面輕聲念誦。
笛音繞梁,經久不絕。
恍惚間,秦淮眉宇似有竹葉飄零。
一曲終了,他彎起眼睛笑對來人道:“知我者,先生也……生死之美,莫過于此……”
蕭路同樣彎起眼睛,将手伸向對方,煥然一笑說:“進來吧,我給你煮茶。”
“好。”秦淮牽住那隻手,答得輕快歡悅。
進屋前特地環顧四周,心想這一去,大概就再沒機會回來了吧?
蕭路房裡仍舊比别處冷些。
窗下一方小桌裹在光裡,煞是親切可愛。
他發上爐子,移過粗陶碗盞。
舉手投足間,雅人深緻、芳蘭竟體。
秦淮不覺看迷了眼,一手托腮斜靠窗邊。
将醉玉頹山之情态,松風水月之本色,彰顯無疑。
不一會兒水滾開了,蕭路拈起蓋子下好茶。
果然是兩人初次對飲時的白茶。
秦淮幫忙擺好杯子,拾起顆紅棗笑道:“還記得嗎,那一天你我也是這般憑軒而坐。茶喝進肚子裡,比酒醉得還快。”
蕭路捏過那枚棗子,揭開壺蓋投了進去。
邊笑邊說:“這怎麼能忘呢?那時候的秦将軍,還正經些!”
“呵呵呵……”言罷兩人都笑了,一聲比一聲高,像頂開的沸水。
衣袖輕擺帶起茶香陣陣,時光又一次停駐于指尖。
伸掌禮純熟文雅,仿佛風沙撫摸過年輪。
秦淮握住茶杯,傾盡所有感受着這抹暖與溫。
他鼻尖有些酸,心裡卻甜出了蜜。
“我問過小松了,他保證能照顧好自己。”許是怕對方窘迫,蕭路試着轉移開話題。
隻冷不防想起當年一頓飯,那孩子是如何陪在兩人身邊,以新奇童語化解了彼此拘謹。
“嗯,有鐘禮鐘廉在,相信出不了什麼事兒。”秦淮一同回憶着。
千般萬般衷腸,盡數沒入無言之中。
第二壺茶顔色更好了,棗氣甘香鋪了滿屋子暖。
寂然良久,秦淮重新銜起笑容,撿了新話題道:“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小松都長這麼大了。”
“可不是!”提起這個,蕭路也不禁樂出聲來。
一邊用手扶着陶杯,一邊看向窗外:“那孩子前幾天還跟我說,将來想去朔楊!”
秦淮聞言,笑意愈深:“自古英雄出少年!我還總記着第一天來時,你伸手抱他下車的樣子!”
“呵呵呵,我也總想起那時候的秦川。”蕭路又為對面斟上一杯。
“率直天真,坦蕩蕩一副赤子心腸。”
新水開了,咕咕噜噜倒似好些人在耳邊吵,聒噪又熱鬧。
秦淮先一步抓起壺把兒,似模似樣忙活着。
“陳大人跟黃大人那兒,有消息了嗎?”追憶到此結束。
大戰當前,自該把功夫多花在眼下。
“嗯,聽說前幾日就到了。”秦淮回答。
沏茶聲清泠爽脆,真真好聽得緊。
“這個年啊,也不知多少家顧不上過……想想他們,咱們這樣兒,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蕭路點點頭,笑得愈發開懷。
“要說中州朝廷,上上下下是真行!敢讓将士們回家過完元夕再集結,就不怕半路出個什麼茬子,耽誤了進程?”
秦淮俯身擺弄着炭火,語調悠然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打從陛下親上華英山尋得陳大人開始,中州與南夏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望着眼前越燒越旺的火,秦淮想起流芳閣中那場酒局。
他緩緩垂下眼眸,擡起時變了語氣和表情。
“上下一心、内外同欲!這一仗,中州沒有貪功逐利,沒有争榮誇耀,隻有齊心協力、風雨同舟!”
“哈哈……哈哈哈……”蕭路一面樂一面從秦淮手上搶過壺。
順手在對方腦門兒上點了兩下,半喜半嗔道:“秦将軍志在四方固然好,可也别拿我的茶撒氣啊!”
秦淮猛然回神,卻瞧爐中木炭,不知何時已被自己翻得亂七八糟。
不由憨笑起來,急忙轉移話茬問:“對了,這麼些年都沒問過你,為何獨獨偏愛這白茶?回回還必要放紅棗?”
蕭路見他轉得生硬拙劣,隻不與其計較。
将手一靠道:“一位朋友教我的……已經很多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