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年上元佳節,來得格外陰也格外冷。
一如這局勢,波詭雲谲、反複無常。
洪行嚴落下最後一筆,窗外天色将亮未亮。
“十日為期——十日後仍不見我回來,立馬上報朝廷,速速找人接替安陽太守一職。”
與書信一并落定的還有身形。
新茶冷熱剛好,接過來品上一口,真真舒心解乏。
紅棗香甜伴着白茶醇厚,化作一聲馨香輕歎緩緩吐出。
“大人呐,此去迷津千難萬險,就讓老奴陪您一塊兒吧!”老管家侍立一旁。
幽咽悲啼、字字泣淚。
“不行。”拒絕直截了當,語調平靜無波。
洪行嚴将茶杯捧在手裡,又補了句:“這府裡也離不了人,你辦事謹慎周密,還是留下幫着四處打理吧。”
老管家原想再勸,然而幾個“可”字出口,卻不知該接些什麼。
隻得重重點頭,一邊拭淚一邊答:“哎……您說的,老奴記下了……”
洪行嚴靠在椅背上,腦袋向後仰着。
許是此去生死難料又許是節日盛會當前,平日裡話不多的他,也願念叨上兩句了。
“陛下去歲派的差,耽誤到今日還沒辦成,真是愧對朝廷信任、百姓托付。”他說着,眉心漸漸擰了起來。
“大人,這怎麼能怪您呢?”老管家心中一急,聲調跟着高了。
“第一回您帶人自商道入雲溪,霧氣大到面對面都瞧不見模樣!轉了整整三天,才勉強攏起人馬摸索着出來!”
老人越說越激動,袖子攥在手心兒裡又皺又熱。
“第二回您說要去攀夢蝶山,結果大風刮得遮天蔽日,砂石花葉直往臉上招呼!”
“迷路七天七夜,勾壞衣裳崴了腳,好容易繞到平地兒上,這些您都忘了嗎?”
洪行嚴笑着擺擺手,像聽見什麼無足輕重的小事兒那樣樂道:“使命完不成,總說這些倒沒意思了。”
“可您也犯不着,非要一個人跑去渡迷津海啊!”老管家忍不住,總算把心裡話掏出來。
“當下情勢迫在眉睫,北邊兒随時可能打過來。早一日争得雲溪支持,朝廷就能早一日放開手腳部署。”
洪行嚴不想講什麼大道理,隻是實話實說。
“玄馬非善,有口無天……北辰南墜,齊昌永安……”他輕聲吟着,一下比一聲沉,直到沒了聲響。
“唉……”悲歎朽邁,踉跄着掉在後頭。
老管家垂下眼皮,心裡比藥罐子還苦。
的确,如果隻有檄文,陛下與朝廷還不至難做到這般田地。
他默默想着,氣息呼出來全是涼的。
那童謠,才是真的誅人心性。
一招别名一手拆字,就能讓陛下與太師齊齊遭殃。
還順道兒污蔑了南夏官員,皆是群貪贓枉法、刮骨抽筋之輩。
連建都百年的齊昌城,也被拿來做文章。
竟說什麼需靠着北面軍隊,才能換來繁榮安定,當真滑天下之大稽!
對了,中州都城似乎就叫“永安”。
老人琢磨着,恨不得把歌謠裡,每一個字都切碎分析。
世面兒上的解讀,更是五花八門。
一會兒說,巫馬一族奸佞禍國。
前有太師把持朝政,後有椒房掌管内宮,南夏帝早已被架空。
一會兒又說“吳姓當家,百姓無家”。
指責南夏帝巧立名目,收取各種苛捐雜稅,隻為喂飽自己一張嘴。
這張嘴不除,南夏将永無天日。
老人想到氣血上湧,眼看要壓不住咳。
好在此時洪行嚴說話了,語氣清淡如水。
“總之是不能再等了,不管迷津海渡不渡得過去,我都要試一試。”
老管家心知再勸無用,隻颔首低眉拜了眼前人。
但他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或許那霧那風本就有意阻撓,故意不肯讓南夏接近雲溪。
“老、老爺,京城來人了,說是專、專程替陛下傳口、口谕的!”呼喚從門外炸開。
喘息聲驚魂未定,像剛點燃爆竹時冒出的“滋滋”聲。
瞧了眼天兒又算了下時辰,洪行嚴與老管家不由雙雙變了臉色。
老人眼疾手快打開門,洪大人幾步跨過。
如此速度,倒叫傳話小厮唬了一跳。
支吾間,根本來不及組織語言。
還是老管家經驗豐富,佯裝責備實則墊話道:“這麼急做什麼?聖上派人傳旨,不是常有的事兒?”
“回老爺,是儲将軍!儲将軍來了!”小夥子瞬間厘清思路,急匆匆彙報道。
“什麼!你說誰來了?”這一遭,顯然出乎洪行嚴意料。
兩國交戰在即,身為青羽主帥、骠騎将軍的儲陳,怎會親自前來?還天不亮就登門?
難道說,朝廷跟陛下那兒,出了什麼要緊事!
顧不得詢問更多,洪行嚴腳下像生了風般,一路穿宅過院往正堂去。
豈料對面更是個急性子。
考慮到事關重大,并未老老實實等在前頭,而是擡腳跨過重重庭院。
及至二人碰面,環繞周身的風竟卷起股氣浪,抖起衣裾搖曳、衣袂翻飛。
“洪大人,雲溪您不必去了!陛下已收回成命,特地命我來告知您!”
安陽太守一禮還未行完,青年将領就火急火燎交了底。
可洪行嚴畢竟不是毛躁小子,照舊耐着性子走完禮數。
待氣息稍勻才張口道:“朝局危難,對外尋求盟友實屬當務之急。請陛下放心,微臣處已備好車船,不日便可經由水路再探雲溪。”
眼瞅對方一臉認真,儲陳心下不禁感慨,太師果然先見之明。
洪大人這脾氣,旁人來了還真未必勸得住。
“大人,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裡頭說話吧!”年輕人笑容爽朗、言語溫煦。
三兩句間,一掃連日陰霾濕冷,使人如沐春風。
“好,将軍請!”安陽太守将手一伸,引着對方來至書房。
他聽懂了儲陳的言外之意——眼下安排,實有本源來曆。
上過香茗糕餅,洪行嚴遣退衆人。
他虛虛坐在椅子上,身體前傾朝着儲陳方向。
拱拱手道:“其中緣故,還請将軍明言。”
青年将領直視對面,下巴卻始終略微收着。
搭在桌邊的手時緊時松,似乎在考慮該以何種方式進行講述。
洪行嚴看在眼裡,便不好再催。
捧起茶杯抿過幾下,頓覺清芬拂面、幽香滿口,緊繃的肢體随之稍顯放松。
“雲溪與中州,怕是早已達成一緻、互為同盟了。”儲陳沒有選擇複述太師的話,而是直奔正題。
誰讓這一場上,他既是親曆者,還是罪魁禍首呢?
洪行嚴僵住了。
他想過千百種可能,甚至懷疑過雲溪那不尋常的天氣。
可猜測是一回事,被人當面說破又是另外一回事。
何況這還是件,大到足以幹涉朝局的要事。
“消息确實嗎?”疑問出口的當下,洪行嚴腦中閃過幾副畫面。
正是前些年,盛棠風波傳到安陽時的畫面。
難不成,就是那個時候?
儲陳搖搖頭。
“雖無切實消息,可來之前晚輩特地派人,去臨仙城外看過。已然白茫茫一片,尋不得雲溪半點兒蹤迹。”
安陽太守死了心,仰頭長歎一聲:“是攜靈者做的……朝廷到底晚了一步啊……”
手擱在桌沿上,被儲陳攥得生疼。
悔恨猶如怒海狂潮,席卷着年輕的心髒。
他喃喃道:“全怪晚輩當年一時疏忽……明明察覺到不對,卻不管不顧、意氣上頭……”
洪行嚴沒有打斷年輕人,目光慈愛地停在儲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