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如玉檀口微啟,她的聲音很輕,像是随風飄泛的飛雪,“從前的我很貪玩,有一次,我要摘一枝長在崖側的紅梅,随之說,他幫我摘,可我不依,非要他抱着我摘。”
蕭景衍眸間浮上一抹霧色,他阖上眼,“姑娘和我說這個做什麼?”
阮如玉垂眸望着滿地寒酥,“我記得,那天下了大雪,山路很滑,幾乎寸步難行,我不小心摔了下去,随之緊緊地抱住我,替我擋下了所有的傷,就這樣,我們一路滾到山腳下,我毫發無傷,連衣裳上的花紋都沒有刮破一點,可随之手腕上卻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疤痕。”
她哽咽道,“我要他去治傷,可他卻不肯,他說,這是他愛我的痕迹,他要留住這道疤,就像,他要留住我一樣。”
蕭景衍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随之和你說過這件事嗎?”
“沒有。”
他想抽回自己的右手,卻被她牢牢扼住,半點動彈不得。
阮如玉蓦地挽起他的衣袖,聲淚俱下,“你告訴我,你手腕上的這道疤痕是怎麼回事!”
蕭景衍睜開眼,唇角挂着一絲淺淡笑意,“阮姑娘,你看錯了吧,我的手腕上幹幹淨淨,哪有半點傷痕?”
阮如玉怔住,她方才笃定了他就是随之,所以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如今聽他這麼一說,她垂眸看向他潔白的手腕,上面果然沒有半點受過傷的痕迹。
“怎,怎會如此……”
蕭景衍稍一用力,掙開了她的手,他挽起自己左側的衣袖,溫聲道,“姑娘看清楚了,我的兩隻手腕上都沒有你所說的疤痕。”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一絲輕歎沒入望不到盡頭的皚皚白雪,“阮姑娘,你認錯人了。”
阮如玉細瓷般的臉龐上滑落幾滴晶瑩的淚珠,她紅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為什麼……”
蕭景衍勉力一笑,“阮姑娘,我知道你放不下随之,可是,他已經死了,早就已經死了。”
苦澀的淚水流入唇角,她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不,我不信!”
他凝視着她幾近崩潰的模樣,心痛不已。
他多想一把抱住她,告訴她,長卿,我沒有死,我回來了……
但他不能。
裴義的屍身現在還埋在亂葬崗,三千士子血濺青溪的場景曆曆在目,他的太傅不知所蹤,那些沉冤而死的亡魂還在等着他去昭雪。
大仇未報,談何兒女情長。
他的确欠她良多,可他有所虧欠的又何止是她。
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保護她,不讓她深陷危境,這樣,即便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也不至于牽連到她……
“裴義,你不是羽林郎嗎,你不是在獄中受過重刑拷打嗎,你不是險些死在涅槃寺中嗎,為什麼,你的身上會如此幹淨,為什麼,你連半點傷痕都沒有!”
蕭景衍不疾不徐,淡漠開口,“太後慈心,賜我傷藥,皇上仁義,準我在家好生休養,等傷好了再去禦前随侍,阮姑娘,這個理由,你可滿意?”
阮如玉沒有作聲。
蕭景衍的心跳得厲害。
其實,他撒謊了。
太後從未賜過他傷藥,相反,太後賜他的是毒藥,是能廢人武功的毒藥,可是蕭景衍不是裴義,他壓根就不會武功,所以,藥效侵入他的五髒六腑,使他身體格外孱弱,每分每秒,都仿佛有無數隻噬蟲在他的體内撕咬,就連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
舊傷快速痊愈,新傷又掩蓋住累累舊傷,如此往複不休,這毒藥唯一的好處,就是能使他的皮囊總有幾個時辰湛然如新,光滑潔潤。
良久,她松開他,倉皇後退半步,說了句,“抱歉,是我逾禮了。”
蕭景衍涼唇微動,“沒關系,我不怪你。”
一旁的小菁都已經看傻了,她瞧見阮如玉失魂落魄的模樣,連忙上前扶住她,“姑娘?”
蕭景衍側首掩住眸底的痛色,“我去給姑娘沏杯茶。”
說罷,他快步離去,一滴淚水滑落他的頰側,在他回身的那一刹那,啪嗒一聲落在雪裡。
阮如玉怔怔地望着他烹茶的背影,為什麼,他們連烹茶時的舉止都一模一樣?
蕭景衍遞上雨過天青瓷盞,“阮姑娘,請用茶。”
阮如玉接過瓷盞,“謝謝……裴侍郎。”
蕭景衍愣了愣,随即很快釋然了,“不謝,姑娘今日找我,究竟為了何事,可是言老的下落有線索了?”
阮如玉抿了一口茶,點頭道,“我可以确定,言老就在襄陽王的府邸之中。”
“你見到他了?”
“沒有。”
“那你是如何确定的?”
“襄陽王不喜讀書,可他這一二年卻從太學借了許多古籍孤本,你說,這是為什麼?”
蕭景衍了然一笑,“除非,他的府中住着一位愛書之人。”
“正是這個道理。”
“在哪兒?”
“十有八九,是他的書房。”
“好,我知道了。”蕭景衍長袖一禮,“謝謝你,阮姑娘。”
阮如玉輕輕擺手,“不必謝我,我又不是為了你。”
蕭景衍又是一笑,卻并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