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一夜黃梅雨,辰時猶未顯出天光。同知府下人進進出出,于各處點了些兒臂粗的燈燭。
宋老太太用罷早膳,指揮下人支了棋桌,同兒媳轉入梢間弈棋。
遠遠的抄手遊廊有人過來,範婆子眼尖,趕着迎出去,遙遙下拜:“荀奶奶,您怎麼來了?”
被喚作荀奶奶之人,大約花甲年紀,身着醬色比甲,灑金襖裙。神情端穆,和藹可親。遙遙招手示意:“有事要見老太太,勞你通傳一聲。”
她略閃身,後頭露出個藍衣女童。範婆子會意,知道有事兒,喊小丫頭接應,自個兒親轉進去替她通報。
梢間裡,宋老太太正擱下一子: “才兒山窮水盡,落錯一字,倒解了這盤棋。”
徐夫人微笑,正要作答,便見範婆子進來:“老太太、太太,荀奶奶來了。”
宋老太太有些驚訝:“下雨天兒,鬧寒濕,她怎麼來了?”,邊說邊起身,轉出去相迎。
範婆子趕着替她掀簾:“帶了個半大姑娘,說有事要見您。”
正廳,丫頭搬了繡墩,荀嬷嬷可還在門首立着,嬌嬌瑟縮着緊跟其後。
宋老太太出來,荀嬷嬷行禮,未拜下去,便叫親扶起來。宋老太太牽着她手往客座上引:“憑什麼事兒,叫旁人來說一聲就是了,怎麼親過來。”
荀嬷嬷微笑:“實是有要緊事兒。”
徐夫人聰敏,沖範婆子使個眼色,叫她帶人下去。範婆子引人出了抱廈,退進前廳,自個兒轉進抄手遊廊侯着。
宋老太太、徐夫人各自落座,看着藍衣女孩兒出神。荀嬷嬷猜着人下去了,才又起身,引藍衣女孩兒到太師椅前:“老太太可記得揚州府有個何家,同咱們有些交情。”
宋老太太思忖片刻,點頭:“做螺钿百寶嵌那家?”
荀嬷嬷歎口氣:“這正是何家小姐,小名喚作嬌嬌那個。”
“啊?”宋老太太心中低呼,神色訝然,皺了眉頭不說話。
荀嬷嬷續道:“幾年沒見,那家老太爺,少夫人都沒了。少爺不成器,賭沒家業,連女兒也叫人哄着抵了債。”
宋老太太凝眉怒目,徐夫人暗攥了錦帕,嬌嬌瑟縮着悄悄拽了衣角。一時屋内寂寂,無人說話。
頃刻,宋老太太呼出口氣:“勝敗興衰的見了不少,這般不成器總沒幾樁。她家老太爺是個好人,少夫人也溫潤敦厚。既相識一場,又遇上,沒見死不救的道理,那牙子可還在你院裡侯着?”
荀嬷嬷點頭:“我說有事出來,帶她給老太太看看,叫她在那邊侯着。”
宋老太太取了個果子遞給女孩兒:“别怕,我同你家認識,既見着,沒叫你到别家受苦的。”
嬌嬌怯生生擡頭,宋老太太認真看她形容。七八歲女孩兒,失怙喪家,眉宇一片愁容。臉色蒼白如紙,唯一點靈氣環身,映着似出大家。
宋老太太暗歎口氣,叫她往下首繡墩坐下,溫和開口道:“那黑心牙子是不是難為你了?告訴我,我替你出口氣兒。”
嬌嬌低頭垂目,微微搖頭。宋老太太瞧着心下有些發酸,到底不欲生事,便叫兒媳出去傳人進來,帶她下去洗沐更衣。
荀嬷嬷看她下去,才又開口:“老太太打量怎麼安置這孩子?”
宋老太太微微沉吟,轉瞬道:“我原想養個女孩兒,如今得她算是有緣。就叫她住隔扇碧紗櫥,送吳娘子書館,早晚和子星一塊兒讀書。”
荀嬷嬷搖頭輕歎:“老太太一片好心,舅爺知道必要鬧的。”
原來這宋老太太有位母家兄弟,系父親繼室所出。成日不學無術,一味鬥雞走犬,鬧得自家産業凋敝。窺見姐家發達,便想送個孩子寄養,借此撈些好處。宋老太太三推四阻,好容易才拒了他這想頭。
念及此事,無奈道:“命裡帶的天魔星,怎麼便攤上這麼個兄弟?沒得做什麼事兒也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