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山濤被任命為尚書吏部郎,另賜錢二十萬,谷二百斛。
初春時節草木開始生發,雖說在近處隻能看到寥落的綠色,但遠遠看着卻已有一片綠意了。天行建,天之運行四時不息,用不了多久樹枝上便會伸展出翠綠的葉片,沉睡的花苞便會吐出芬芳的花蕊。
阮籍難得的整肅地穿着官服向議事廳走去。朝廷規定病休百日解職,所以他總是不到百日就暫時任職幾天然後再病休。今日是他當值的日子了。
不巧當阮籍走進議事廳的時候,司馬昭正在與衆人議事。
阮籍行禮道:“參見大将軍。”
司馬昭看着一身官服的阮籍倒有些不習慣了:“郎中前些時候身體抱恙,如今可大好了。”
阮籍回道:“多謝大将軍關心。微臣素來體弱,經過調養已恢複了大半。”
司馬昭心想是喝酒調養的吧:“郎中請坐吧。”
阮籍就座後衆人接着讨論方才的案件。
一大臣激憤地說道:“縱然嫌犯有功于我大魏,但弑母之罪罪不可恕,應該處以極刑。”
又一大臣道:“細察案件的始末,嫌犯走向窮途也算得上是事出有因。”
方才那大臣道:“我朝以孝治天下。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弑母之罪,罪不容誅。”
阮籍漫不經心地接話道:“嘻!殺父尚可,怎可殺母?”
阮籍子的話一出,頓時人們大驚失色面面相觑廳堂内鴉雀無聲。
衆大臣皆看向司馬昭,似乎在等着看司馬昭怎樣勃然大怒,怎樣處置這個目無君父的狂悖之徒。
司馬昭陰沉着臉盯着阮籍問道:“殺父是天下罪大惡極的事情,你怎麼說尚可呢?”
阮籍一時失言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他略想了一下說道:“禽獸隻知有其母而不知有其父,故殺父就是和禽獸一樣的人,如果傷害自己的母親那簡直是連禽獸都不如啊。”
在如今說錯一句話都有可能喪命的局勢下,阮籍竟敢在大庭廣衆之下以戲言解釋子與父母的倫理關系。衆人既驚詫于他的膽大妄為又佩服他的才思敏捷,更嫉妒司馬昭對他一再的包容和忍耐。
司馬昭瞪了他一眼轉頭對衆人道:“此事不必再議了,弑母者罪大惡極,斬首示衆以清風化。”
衆人道:“大将軍英明。”
第一天當值就差點惹出是非,阮籍想看來自己真的不适合待在這裡,他對司馬昭說道:“大将軍,我之前曾遊東平,很喜歡那裡的風土人情,我願意到東平去做東平太守。”
一大臣道:“荒謬,拿朝廷官職任免當兒戲不成!”
司馬昭心下想這個阮嗣宗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讓他出去避避風頭也好。
司馬昭說道:“我倒認為以嗣宗之才正适合去做東平太守,我也正有此意,諸位以為如何?”
衆人唯唯道:“嗣宗當之無愧名副其實,大将軍知人善任!”
司馬昭說道:“既然如此嗣宗明日便去東平赴任吧。”
阮籍起身施禮道:“是,多謝大将軍。”
次日,天氣晴朗陽光明媚,萬裡朝霞如鮮花着錦一般盛開在赭紅色的天幕上。
阮籍騎了一頭驢拎了一壺酒,不急不慢地向東平走着。
阮籍擡頭看着那漫天的朝霞,想着它們終究會消散再也無迹可尋不禁心生傷感。他喝了一口酒緩緩吟道:“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齊景升丘山,涕泗紛交流。孔聖臨長川,惜逝忽若浮。去者餘不及,來者吾不留。願登太華山,上與松子遊。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哈哈哈……”
鐘會一直忠心于司馬氏是司馬昭重要的幕僚,在司馬昭掌軍政大權後,鐘會更是扶搖而上位尊權貴,身邊聚集了一大群浮華阿谀之徒,他遂覺志得意滿在一片谄媚聲之中忘乎所以。
鐘會又想起了多年之前去拜訪嵇康時自己的局促和窘迫,那時的他還遠遠沒有今日的權勢,想如今自己顯赫至此那嵇康也必定會對自己另眼相看了吧。
為了洗過去之恥,鐘會豪車華服帶着一幫纨绔子弟大搖大擺地往山陽竹林泉莊園而去。一路之上衆人對鐘會極盡谄媚。
其中一人道:“以關内侯之名望之才學勝過嵇康多矣,關内侯肯屈尊降貴去拜訪于他,禮賢下士、愛才若渴真是我輩學習之楷模啊!”
衆人附和道:“是啊是啊,關内侯謙恭下士、虛懷若谷,有君子之風啊,我等望塵莫及。”
鐘會深知自己的才學比不上嵇康,但這番話于他來說還是受用。他惺惺作态道:“哪裡哪裡,諸位過譽了,愧不敢當愧不敢當啊。”
當一大片竹林映入眼簾空氣逐漸開始變得濕潤的時候,竹林泉莊園已在眼前。這裡茂林修竹、溪水環繞,果是清幽雅緻之處。
嵇康在一棵大樹下打鐵,他身着玄色衣衫雖土木形骸卻典則俊雅。他太明亮了,無論身處何地都帶着寶石一般的光華。在一旁拉風箱的依然是向秀,這些年來,他相伴于嵇康左右,性子愈發沉靜了。
嵇康聽到了由遠而近的喧鬧之聲微微蹙了蹙眉頭但是依舊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他隻想安靜地做自己的事情厭惡被人打擾。
一行人已行至近前。
鐘會見嵇康沒有相迎之意,隻得讪讪地下馬施禮道:“在下鐘會,久慕先生大名特來拜訪!”
嵇康的鐵錘一下一下地砸在手中的鐵器上,他沒有開口說話甚至沒有擡眼看鐘會一眼。
衆人見氣氛不協皆不敢口發一言。長久的沉默令鐘會難堪不已,他似乎又變成了第一次見嵇康時那個窘迫輕率的少年。在這長久的沉默中,在嵇康不發一言的傲倨中,鐘會對嵇康的仰慕已全部化成了屈辱和仇恨。他鐘會總有一天要把嵇康踩在腳下,讓這塊冰涼的美玉碎在污泥當中。
鐘會臉色鐵青地上車準備離去,隻見嵇康擡眼冷冷地看着他問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鐘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說完擡手命車夫駕車離開。
待鐘會一行離開,向秀說道:“叔夜,鐘會心胸狹隘、睚眦必報,此番他怕是會記恨于你。”
嵇康道;“理他呢!我平生最厭此鑽營取巧的浮華之徒。待會兒好好用水把地沖洗幹淨,晦氣的很。”
向秀搖了搖頭道:“你呀,鋒芒太露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