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客們在前院寒暄的時候,崔柔儀已随陳氏被範夫人接進了後院的花廳。
範夫人長得秀氣溫婉,身形也小小的,笑起來如融融春風,看着不大像是北方人。
陳氏進屋落座後随口一問,果然範夫人娘家原都是江南人士,嫁人後才不得不随夫輾轉任上,已多年不曾回老家了。
都說江南水鄉溫柔,人也多是好脾氣,衆夫人才坐了沒一會兒,就打起了範夫人的主意,像上次給張老太太做壽那樣故技重施,三催四催着要請範家哥兒來見見。
大凡是這樣的場合,總少不了這一環,崔柔儀深覺沒意思。
無論是什麼由頭把人聚在一起,最後都是為了相看别人家的孩子。
不過範家哥兒也算個大好兒郎,如今又有了前程,很難不讓夫人們有些想法。
範家初入京城,場面也小,今日隻零零散散的來了幾家舊友,範夫人便也不忸怩,使了個丫鬟到前頭去叫人。
陳氏不慣為難人,方才也不曾出言撺掇,這會兒隻笑道:“還沒開席就把人扯過來,鳴哥兒怕是前院那邊還沒張羅明白呢,可别把我們新科進士給惱了。”
“侯夫人哪兒的話呀!”範家舅太太笑得眉眼齊飛,快言快語道,“鳴哥兒可是個難得的好孩子,脾氣随了他娘,十足的溫厚,才不會惱呢。”
“這孩子脾氣還罷了,就是性子太耿直了些,他爹教也教不會他。”
範夫人正感慨着,範時鳴就打着一柄油紙傘快步入了花廳。
他今日不似往常穿得淡雅,一件棗紅的輕袍通身一罩,直跟新郎官似的,倍顯精神。
可他的氣質實在儒雅清正,這般濃色衣衫穿在他身上,竟也不覺得刺目,反而更襯得他那副溫潤的眉眼如墨描雪砌般,由不得夫人們不中意他。
在座的姑娘們雖與範家有舊,但時過經年,如今也不算很熟了,見了外男紛紛不敢直視,側身避了開去,隻拿眼角餘光輕瞄。
獨崔柔儀一個遠遠對着範時鳴落落大方的展顔一笑。
她眼珠黑亮,容色明媚,偏偏神色還一片坦然,全然不似有私。
範時鳴受寵若驚的怔了怔,匆忙向崔柔儀那邊多看了一眼,心中泛起些許迷茫卻也顧不上了,在夫人們連山排海的招呼聲中隻得移步過去。
範時鳴在花廳呆了得有足足兩刻鐘,任由夫人們的笑談聲把他淹沒了三遍不止,他也還是就那麼好脾氣的陪站着,直到前頭開宴了夫人們才肯高擡貴手放他回去。
崔柔儀看着他那呆樣着實好笑,忍不住低聲向陳氏道:“他可真是個實心眼的,就這麼老實的站着任人揉來搓去。要換了張表哥,哪裡還挂得住笑臉。”
陳氏不聲不響的看了半晌,似是對這個範時鳴頗有好感,誇道:“範家哥兒寬厚持重,一看就是個脾氣極好的,見微知著,想來品行也不錯。”
崔柔儀忙不疊的點點頭,前世太子被賜死後,整個朝堂就成了個混沌不堪的大染缸裡,獨他是個難得清白的好人。
範家才來京城不久,人緣尚且淺薄,飯後各府家眷大多無意多留,除了三兩個對範家哥兒有想法的夫人外,其餘各打了招呼便散了去。
陳氏原也想走來着,可是崔侯父子三人不知在前面與範家父子聊了什麼,興頭大發,半天不見要回府的意思,她們母女便也隻好留在後院多陪了一會兒。
崔柔儀好不容易今日休假才能來這一趟,熱鬧了半天人已困乏,又與留下的幾個姑娘都不熟,更覺坐不住。
陳氏見狀便悄悄示意她可先去二門的馬車上等着,低聲道:“我這裡再稍坐片刻,同範夫人說一聲脫身就來。咱們娘兒倆自先回府,由得你爹他們慢慢在這兒叙舊。”
崔柔儀早想回去了,手裡還有些課業未完,明兒又得早起進宮附學了。
要不是今日宴會的主角是範時鳴,她壓根就不會來這一趟。
崔柔儀輕聲細語的告了罪,夫人們正你來我往的試探着兒女婚姻大事,也沒很在意她。
因而她溜得十分容易,出了門見天上仍飄着絲絲小雨,便自來熟的招來個丫鬟拿傘來送她去二門。
崔柔儀走到離二門還有兩丈遠呢,耳朵就已捕捉到了二哥崔巍高揚的取笑聲:“賢弟,你這酒量不行啊,怎麼躲到這兒來了?快随我回去。”
随後傳來的是大哥崔岑的沉聲微斥:“二弟,不可胡鬧,還不快扶着些。”
崔柔儀膽大無拘的快步過去,在二門高牆的十字海棠花窗邊踮起腳,露出半臉來,驚喜道:“你們怎麼在這兒?”
腳下這處雖是别人家,隔牆又有個外男,但有兩位兄長都在場,崔柔儀便不必太避嫌,大大方方的繞過花窗牆,向二門走了過去。
那三個人均未打傘,直愣愣的正站在二門外的桃花樹下。
微風吹來,花瓣亂如紅雨,綿綿無盡,落得三人的肩頭深深淺淺一片溫柔。
如此紅煙粉霧裹挾之下,這場面竟還有些好看——如果忽略他們身上的酒氣的話。
崔岑崔巍還來不及招呼小妹,崔柔儀就徑自過來福了一禮,給範時鳴道喜:“還未恭喜我們這春風得意的新科進士呢,聽說已分去了大理寺?那可得稱一聲範大人了。”
崔柔儀笑起來時從不慣拿袖子遮遮掩掩的,一張美人面任由明豔的笑意将其裝點得如明珠生暈,瑩然有輝。
範時鳴被閃到了眼睛似的,慌忙守禮的低下頭去,退了一步謙虛道:“不過是授了個評事,比之崔兄翰林出身,範某自慚形穢。”
本朝考上進士還不算萬事大吉,進士裡也是要分個高下的。
資質上佳者便能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研習,這官身就又更清貴了一等。
金榜題名固然高興,可對範時鳴這等胸有抱負者來說,沒能入選翰林,也是人生一大憾事。
崔柔儀卻不這麼覺着,好言寬慰道:“天下又不是隻有入翰林這一條路可走,範大人隻要清正不阿,有禮有法,無論在哪裡都能做個好官。要是人無善志,登高反而跌重。”
崔柔儀能說出這段話來鼓勵一個隻見過兩面的外人,崔岑兄弟倆頗感意外。
為了不顯得小妹過于熟絡而逾矩,崔岑也補了一句:“大理寺也是個好地方,治獄勘斷雖然勞累,卻也最能磨練人。”
崔柔儀深以為然,大理寺掌議獄、正科條,幹的都是青天白日斷冤情的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