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
聖上午睡起,正在梳妝,外面來人報:“信陵王求見。”
聖上對着鏡子梳頭:“叫他進來。”
李谕進了殿内,隔着一道簾子,聖上問:“又有什麼事?前幾日說的那樣鐵骨铮铮,如今旨意已下,再來求饒,也是不得更改了。”
李谕拱手:“兒臣今日來,不是為了求您收回聖旨,兒臣别無他求,隻有一樁心願。”
“兒臣,要帶崔尚宮同去涼州。”
聖上聞言一怔,梳頭的手也停住,而後道:“崔氏久侍宮闱,是朕身邊的人,你帶她去,不怕她通風報信監視你嗎?”
李谕眸色沉了沉,回道:“兒臣長居内廷,此去涼州,山長水遠,不知是何情形,恐怕難以适應,崔尚宮是内廷女官,與兒臣年少相識,還算知根知底,讓她來打點一切,兒臣也好放心。”
聖上放下玉梳:“朕不能答應你。”
“自你幼年起,朕對你一直嚴苛,朕也知你心中多有怨恨,涼州雖遠,但未必不是好地方,那裡有大漠長河,黃沙高城,有鎮守邊疆的英勇将士。”
“你心裡的執念和怨怼都太深,終日纏綿在憤恨不公中,既不能光明磊落,也不能頂天立地,既不能順逆自如,也不能夷平險阻,作為太子,作為儲君,你差遠了,你離這個皇位差遠了!”
“去涼州吹吹邊關的風沙吧,那邊的幾個部族近年來也不大安分,活着回來,你就繼續做太子,死了,就讓你的英靈永守大梁邊城。”
“至于崔尚宮,她是朕的人。”
“等你能重回上京時,再見她吧。”
李谕半晌不語,良久才道:“兒臣希望,還能等到回來的那一天。”
聖上隻是看他一眼:“放心,朕不會偏向任何一個人,你自視甚高,輕狂氣盛,你妹妹挑動黨争,置天下萬民于不顧,崔鳳齡暗藏私心,助纣為虐,朕還沒死,這上京城還不是你們任意妄為的地方。”
“從今天開始,元甯手中将不再掌握任何權利,她永遠也不會作為儲位的繼承人。”
*
當夜,東宮便開始整理行裝。
與從前的外出巡查不同,這一次離開,是舉家遷徙,回京無期。
也許這一去就是一輩子。
這裡還有他的妻妾,他也不願她們跟着他去那樣荒蕪的地方受苦。
一一問過,是否願意和他去涼州。
願意去的,就帶着。
不願意的,就留在宮裡。
更或者,可以和離歸家,将來再嫁。
沈氏,孫氏都哭着要去,說要榮辱與共。
從前聽到這些話隻覺得可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他向來不敢輕易相信旁人。
那些表面的奉承同流,也不知是人是鬼,有幾分真心。
如今真到了困境,有人推他入深淵,有人與他共微光。
竟如此貪戀這點相伴的溫情。
心情實在複雜。
他暗暗立誓,在他大難臨頭之際,現在每一隻握住他的手,将來必定百倍回報。
見過沈氏和孫氏後,他又去見了宋氏。
如今不必再做表面功夫,他開門見山的問:“你本是聖上送來監視我的,如今我已經是廢太子了,你的作用也不再了,你呢,是要留下,還是跟我去涼州。”
宋氏沉默良久,緩緩道:“從進東宮的那一日起,妾身就已經沒有退路了不是嗎?擔着東宮侍妾的名号,您走了,我一樣沒有好日子過。”
“殿下說的對,從今以後您不是太子了,也不會再受太極殿的監視了,我也沒有作用了,您要是不嫌棄,妾身願意跟您去涼州,我别無所求,有口飯吃,有個容身之處就行。”
李谕輕嘲一笑:“好啊,沒想到本王身邊,還都是一些能共苦的女人,你既然這樣坦誠,本王就留你這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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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聖上犯了咳疾,今夜鳳齡親自守夜,元甯公主也留在宮裡侍疾。
檐角滴落雨水,深宮的夜晚,隻有無盡的寂寥和沉默。
偏殿熬着湯藥,散發陣陣苦香。
鳳齡正盯着火候,遠遠的,看見元甯公主進了偏殿。
元甯公主慢步走來,對她道:“明日信陵王啟程涼州,咱們一同去送送他吧。”
鳳齡神色淡淡:“他狼狽離開,心裡必然記恨我們,您已經赢了,又何必再去耀武揚威,得勢而不驕,才是成大事者。”
元甯公主笑了笑:“你還是太心軟,事已經做了,仇已經結了,不做絕,隻會給自己留後患。”
鳳齡轉過身看着她:“您還想做什麼?信陵王這一走,想必是不會再回來了,公主與其想方設法為難他,不如想想怎麼把握住中書省和六部,畢竟就算信陵王走了,聖上也沒有把這些權力交給你。”
元甯公主一笑:“不急,這些事,可以慢慢來,我現在心頭唯有一樁事。”
她緩緩靠近,壓低了聲音:“我不想再看到這個哥哥了,我希望他永遠回不來。”
她握住鳳齡的手:“尚宮,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知道該怎麼做。”
鳳齡一寸一寸将她的手推開,直直望向她:“殿下,您瘋了。”
元甯公主勾起唇:“崔鳳齡,太過婦人之仁,對你沒好處。”
鳳齡道:“有時候聰明過頭了,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殿下之前說,讓我幫你拖住太子五天,可為什麼太子晚了二十多天?你未經我的允許私自調換了送去湖州的赈災糧!太子出行是我一應負責,你有沒有想過稍有差池你會害死我!”
“你說你安排了溪縣知府開倉放糧,可是我看了湖州當地呈進的折子,溪縣可不是按照你說的時間去的,恐怕是你之前根本就沒打算放糧,後來怕事情鬧大了才匆匆吩咐下去,你有沒有想過你随随便便的一個想法會帶來多大的後果?”
“公主殿下,你拿我當棋子可以,但是拿我當蠢貨不行,你要是想把這些事情全部甩到我頭上,那就更是錯了!”
元甯公主微微一笑:“這麼激動幹什麼?你放寬心,我不會害你的,這令是我下的,計是班少宣出的,就算将來真有一天東窗事發,也怪罪不到你頭上。”
她扶了扶鬓邊珠花,又道:“明日哥哥啟程,還要勞煩尚宮替我準備一杯薄酒,我要為哥哥餞行,我記得西域帶回的鸩紅還有一些,那可是好東西,要用上,明白嗎?”
鳳齡有些不可置信:“他畢竟是您的兄長,他還是大梁的親王,還是聖上的兒子啊,聖上還沒有完全厭棄他,你把事做太絕,聖上也不會放過我們的!”
元甯公主冷聲道:“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膽小如鼠了,放心,你隻管做,所有的事,我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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