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欣賞季雲鶴的漂亮聰明,合拍的個性。人很難不喜歡按照自我幻想出來的對象,而真正造就無藥可救沉迷的,是那句不經意的夢語。憐愛,對一個性格冷漠的人來說是緻命的情感,心動喜悅會慢慢消耗乃至替代,憐愛則會從所有複雜心思裡脫穎而出,帶來再一次的心軟,退讓和臣服。
不多時,江濂的舅舅果不其然打來電話,不同江老一上來的打罵,舅舅溫和許多,“小濂,那個人是誰?”
大概是連睿廷提過什麼,舅舅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所在。江濂敷衍地回:“沒誰,舅舅,上了年紀想年少輕狂一把。”
舅舅沉默一會,語氣難掩失望和心痛:“小濂,愛情是最沒有價值的東西,你可以當做消遣盡情享樂,但為了這種東西丢掉自尊,實在不應該,既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真正愛護你的人。”
江濂嘴角牽動,似在笑,神情卻又無比悲哀,“那什麼有價值?舅舅,你當年就是這樣看待我媽的嗎?你覺得她被愛情沖昏了頭,不加撿點丢了體面,害家族蒙羞是嗎?所以你對她跳樓自殺無動于衷,甚至幫着江家遮掩?”
“小濂!”舅舅沉了聲。
“那是你唯一的親妹妹啊,她被你好兄弟無故抛棄的時候,你替她出氣了嗎?她丈夫出軌的時候,你說話了嗎?她為家族隐忍抑郁的時候,你關心過她嗎?人言可畏,你卻覺得她是為愛情殉葬。你的仕途聲譽,了不起的志向,都比最疼愛的妹妹重要是嗎?”
一句句诘責似利刃紮進舅舅的心口,他長歎口氣,帶着悔恨說:“我知道你心裡始終對我有怨氣,我對不起你媽媽,這些年一直在盡力彌補你的缺失。”
江濂好笑道:“你跟江老大不愧是好兄弟,連這方面都如出一轍,活着的時候不在乎,死後諸多悔思給誰看?”舅舅越是對他疼愛有加,他越為母親感到可悲。一個女人成了他們名譽的犧牲品,死後還要被他們以愛的名義裹挾。
舅舅的聲音一下衰老許多:“不管怎麼說,我都希望你别輕賤自己,你不願意說,那我自己查了,我不會讓你媽媽的悲劇在你身上重現。”
“舅舅,你要插手,這就是我最後一次叫你。”江濂堅定地說。
舅舅噤聲良久,無奈地唉氣:“好吧,好好照顧自己,過年回家。”
挂了電話,江濂甩手将手機砸出去,煩躁地拉起被子蒙上臉。
年關将近,季雲鶴回總部述職,幾天後與好友聚了兩餐便獨自前往歐洲度假。在國外那幾年,他基本沒有休息過,忙學業忙工作,為了晉升到亞太區負責人的職位,不可謂不拼。
他不太喜歡國外的生活,除了飲食習慣不搭,更重要的是沒有歸屬感,身似浮萍難以安定。他總覺得自己在流浪,有房子仍感居無定所,和室友同住,亦時常感到孤寂。沒有親人的落寞感,在異國他鄉無限地放大了。他迫切地想回國,想回到熟悉的環境,飛機落地的那一刻,心總算有了着落。
正值中國新年,歐洲很多地方同樣洋溢着年節的氛圍。他穿梭其中,看到成群結伴的同胞歡慶喝彩,内心難免生出些許羨豔。晚上有人燃放煙花,樣式不算新穎,足以令人感到歡喜和親切。
爺爺離世的那年除夕,有人專門為他點燃一場盛大的煙花秀,僅因無意興起的一句儀式感。那時還下着雪,景象遠比此刻壯觀得多。他以為自己會很快遺忘,每年下雪的時候,有關那個冬天的記憶,總會适逢其會地出現。
在機場選擇下一個目的地時,希臘從航班信息欄上閃過,季雲鶴遲疑片刻,選擇了希臘。他來到玫瑰島,冬天的玫瑰島并沒有玫瑰,光秃秃一片。島上的管理員見到他,非常抱歉地提醒他再過兩個月才會有滿島的玫瑰。這裡真的如他當初設想的一樣,作為旅遊景點經營。
他以為江濂會一氣之下轉賣或者徹底荒廢這座海島。
季雲鶴沒多作停留,身為島主卻像個匆匆忙忙的遊客。
我亦飄零久。二十歲以前,他身邊總是不缺朋友,尚有家人在,眼下不到三十,卻生出了這樣的感慨。全世界紛繁熱鬧,他孤身從中而過,來時一個人,回時還是一個人。
回國的飛機上,旁邊是一家三口,父母各自冷着臉閉口不言,小孩子趴在媽媽懷裡詢問她為什麼不說話,女人說她在生爸爸的氣,因為早上離開酒店的時候,爸爸把她很喜歡的墨鏡落下了,而爸爸覺得完全可以再買一個,不理解她為什麼要生氣。
女孩的問話引發了夫妻倆的争吵,季雲鶴聽了一會,想起小時候他問過類似的問題。他的母親和父親亦會因為這種小事發生争執,中午吵完晚上手牽手一起出門加班。最開始他會擔心,争吵是件不好的事情,後來發現沒等到他出面調和,夫妻倆已經甜甜蜜蜜好上了。
很無語,他問母親:“既然這麼快就能和好,幹嘛還要吵架?浪費感情。”
母親傲嬌地表示:“因為我心裡不舒服,就要跟他吵,不把我心裡的不痛快發洩出來,對不起我自己。而且我隻是生氣,不是不愛他,心裡埋着怨氣,愛的位置就會縮減,我想愛他,當然得清空其他不好的情緒。”
不把恨騰出來,愛意怎麼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