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季雲鶴在一陣敲門聲中醒來。隔壁張姨昨晚聽到那聲巨響心裡擔憂,一大早過來敲門詢問情況。他敷衍地應付,刻意躲避張姨關切的目光,随便找了個借口打斷她的欲言又止。
重新關上門,季雲鶴看着客廳略顯雜亂的場面,頗為頭疼地捏了捏眉心,努力打起精神開始收拾。随後坐在陽台吹着風叼着根煙,思考起人生。
未來暫且不談,眼下最重要的事攢齊一百萬賠償款。雖然想到這一屁股爛債就心生絕望,但生活還是要繼續的。人不能像鴕鳥一樣挖個洞鑽進去就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好死不如賴活嘛。
第一個聽到這個近乎擺爛的俗語是七歲那年放學,他留在父親辦公室寫作業等待下班一起回家。當時父親手上有個胃癌患者,切除了将近三分之二的胃,整個人消瘦得活像個木乃伊。那人的精氣神卻相當不錯,目光如炬,充滿對新生的喜悅。
他聽到患者握着父親的手感謝,說着以後會珍愛身體,死門關走了一遭,明白那些所謂的什麼今朝有酒今朝醉,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什麼自由遠方,這些高大上的精神世界追求,對普通人來說隻是假大空的妄念。
他記得那人自嘲好死不如賴活時臉上的慶幸,這對幼時的自己不過是個知其文不知其意的話,然多年後奶奶和父母的相繼離世,爺爺拖着沉重的病體苦苦煎熬,隻為陪伴他的時間再長一些。他漸漸明悟其中分量直至認可。
“砰砰”,門外又傳來敲門聲,季雲鶴實在頭疼,有位熱心的鄰居阿姨好也不好,在他最不想讓熟人知道近況的時候,依然無差别的關心。他應該回出租房,找新工作和更多的兼職,一百萬就像吊在驢前頭的胡蘿蔔,誘着他前進,不該過多地沉湎悲傷中。
“阿姨——”
“小鶴,你看這,你是不是惹什麼麻煩了?”
季雲鶴順着張姨指的方向看去,血流一瞬倒流,憤恨羞辱感直沖腦門。門口牆壁紅漆潑的“賠錢”兩個大字無情地揭開他試圖遮掩的假面,鮮紅的字樣刺痛他的雙眼。
張姨還在擔憂詢問,他已經聽不進一句話,耳邊隻有持續不斷的蜂鳴。“什麼時候?”
“剛走,有幾個男人,看起來很兇,我都不敢出來。”
季雲鶴立即追下去,果不其然樓下停着一輛瑪莎,男人倚靠車身抛着噴漆罐,守株待兔似的等待他的出現。
“至于嗎?才一天,高利貸都沒這麼急。”他無語地說。
“高利貸可是有利息的,你要是願意付利息也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誰知道你會不會跑?”
季雲鶴暗罵了聲,破罐子破摔道:“你說吧,多久?”
“三天。”
他忍不住發笑,扔下一句“三天你帶收屍袋來吧”轉身上樓。話是這麼說,他心裡已經在盤算現有的錢。成年以後,爺爺将父母和自己的存款全都交給他,養老院早就預付過幾年的費用,剩下的錢都在銀行卡裡,本來和身份證收在一起的,估計也被江濂拿走了。
就現在手頭上不到一萬塊,他去賣腎都無法在三天之内籌到一百萬,這就是江濂針對昨晚的報複嗎?
“小鶴,怎麼會說,要不要報警?”
季雲鶴看着張姨滿臉的關懷,不好再瞞下去,簡單說了下表的事。
張姨很生氣,忿忿大罵:“故意碰瓷的吧,社會風氣就是被這些人敗壞的,真是太可惡了。”一會拍拍他的手說:“你還差多少,阿姨這裡有些錢。”
季雲鶴趕忙拒絕:“不用了張姨,我怎麼能拿你的錢,我自己可以還。”
張姨歎氣,目光漸漸憐惜,“要不是你父母救了我一命,我哪能活到現在,他們不在,我就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你才二十歲,不應該這麼辛苦。”
季雲鶴鼻頭一酸,俯身抱了下張姨,悶聲道:“謝謝您,我先想想辦法,實在不行再找您。”
張姨無奈地點頭:“你不要逞能啊,不要去做壞事,阿姨會幫你想辦法的。”
“知道了,不會的,您放心。”
隔絕了張姨的視線,季雲鶴豎起的堅硬外殼頃刻崩塌,脫力地跌坐到地上,抱着雙腿蜷縮。事實是他想不到有什麼辦法能在三天之内賺到一百萬,但他不能用一位年逾六十老人的積蓄。
十年前張姨深夜突發心肌梗塞,身邊又無子女看顧,想尋求鄰居幫忙,卻支撐不住倒在半路,剛好被下晚班回來的季父發現,做了急救措施,及時送往醫院救回一條命。自此張姨對他們家十分感恩戴德。
他的父母都是獨生子女,沒有其他親戚可以幫襯,一切的一切隻能依靠自己。除卻向江濂低頭,依靠勢單力薄的自己,根本無法解決這場困境。
江濂...他忽然想到昨晚江濂評估房子的話,猛地擡起頭,望向眼前溫馨實則早就沒有人氣的屋子,心中大恸。
這間房屋陪伴他走過二十年的光陰,記錄着他們一家人的點點滴滴。他在這裡蹒跚學步牙牙學語,在這裡一點一點拔高,接受家人的愛護和教育,同樣在這裡送走一位位家人,最後變成一個空置的住所。
親人存在的地方才是家,房子隻是房子。記憶是存在腦海裡的,誰都帶不走…他隻能用這種話寬解自己,強迫自己接受早就沒有家的事實,這樣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将房子賣出去,以獲取當下的苟活。
許久抽噎聲淡下,季雲鶴擦了擦眼睛,連續呼吸穩定情緒,拿出手機将房子加急挂上平台。
兩天後,他正慢吞吞地收撿房子裡的東西,以便空出屋子等人上門看房。很多零零碎碎的東西完全可以扔掉,唯一值得收藏的隻有兩本厚相冊和一櫃的獎狀。真要說,獎狀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一張張過時的紙張罷了,連個值得分享的人都沒有,何必占地方。
擱置一旁的手機不知疲憊地響鈴,他懶得看,無非是江濂或者催賬的幾個人。他現在的心态稱得上死豬不怕開水燙,愛咋折騰咋折騰。
收拾得差不多,季雲鶴停下來歇息,順便點個外賣。這兩天他都沒怎麼正經吃過飯,張姨時不時過來敲門問情況,邀請他的吃飯或者不容拒絕地送飯。這時候的熱情他實在疲于應對,後面索性不再開門,隻想一個人靜靜。
未接來電和消息頂在通知欄催促着點開。他懷着看笑話的心情打開,劃拉的手指頓住,眼神倏忽幽深猶疑。上面說讓他去某家酒吧,可以考慮抵消賠償。聽起來就是個大陷阱,去了說不定有更過分的刁難。
但...
季雲鶴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邊緣掉皮的深色沙發,覆蓋着碎花套巾。父母工作很忙,家裡的很多布置都是奶奶安排的,直到她去世後依然沿用。他還記得這張沙發前,一家人圍着暖爐守歲的情景,曆曆在目,難以忘懷。
還是舍不得,怎麼可能舍得呢?這是他關于家最後的留戀,來日爺爺離開,他在這個世上便再無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