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的天似乎是時刻預備着下雪的,屋檐緊挨的地方一應的灰白,雲也是灰白的樣色,看不真切。
可這樣慘淡的顔色底下,消寒會的布置卻極盡人間色彩——單從這一回看,卻像是凡人終于勝了蒼天。
恪靜郡主裹緊白狐皮披風,内襯是櫻桃色,更襯得女兒嬌豔。她和其他幾家的姑娘說罷幾句話,更相熟的幾個又沒來。正是百無聊賴,寒暄應對的時候,卻見黛玉往這邊過來。
“林姐姐。”恪靜的年紀推說不算稚幼,但被父母兄長過分寵愛,于是難免的,說話時便帶着不管不顧地嬌憨。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想到這樣的緣由,心尖不由得一痛,連帶着語氣也低落下去。
可話已經出口,黛玉也循聲望過來。
恪靜趕忙又收斂這一刻的恍惚,揚起笑臉,又牽着黛玉過來。兩個人偎坐,其餘人便也知趣地不靠近過來。
恪靜一向得意,得意于自己一家是獨一份的和睦。
父王不拘小節,母妃溫柔賢淑,兄長愛護手足,弟弟聰敏靈秀。
但又一瞬間,一切都在隐約中改變了。
在‘真正的’大哥回來之後。
恪靜不會否認林言的優秀——她心知即便自己的小弟長起來,也不一定能夠取得如他一般的成就。
而父王......
恪靜曾經以為他對大哥歸家感觀複雜,至少因為世子之位,這處處出挑的長子很顯然會令他頭疼。可父王卻太得意白撿一個狀元兒子,他更多地談起的還是淮安王這個封号過去的光榮。恪靜從來不曉得好玩好鬧的父王,原來是這樣惦記祖輩的勳功,并時常為自己的平庸跌足。
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父親眼裡的光,和二哥眼裡的光是不一樣的。
恪靜不受控制地想到在最開始的時候,在她還以為這是一樁戲談的時候,二哥脫口而出的那一句
‘早知道當初就不該收手’。
這一句話被每一個夜晚一層層冰封。
耳邊是溫柔的呼喚,恪靜的鼻尖不由得一酸。她很喜歡林家的這位姐姐,母妃隻囑咐她多多與黛玉一道,她自己也隻情願做這一件事。
二哥的案子層層疊疊,她不敢問父王,卻也知道二哥不會坦誠相告——至于母親?母親......
恪靜不知道母妃究竟在想什麼。
這府裡好像隻有她的小弟昭昀是天然快樂,恪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常年在學裡,又借着過分優秀的大哥白得許多吹捧的緣故。
恪靜的心思,黛玉多多少少猜出一些。可她知曉的一些尚不好言說,更何況是不明緣由的王府内事。
因此便隻好哄着恪靜去瞧花與戲,卻一時沒有覺察到恪靜的眼神仍容留在她今日的耳墜上。
恪靜認得這一副,原本應當在母妃那裡,想來是母妃不知什麼時候贈予林姐姐。她并不覺得嫉妒,卻難免有些好奇。
林言并沒有在王府住上多久就去了北阆,可即便他在王府的時候,對于血緣手足也并稱不上親近。但恪靜留心打聽過,在陳家的姐姐那裡,她曉得大哥對林姐姐是很順服的脾氣。
她并沒有見識過是怎樣的‘順服’,可文人傲性,男子主大。早早當家的大哥卻是‘順服’于在恪靜眼中并不‘強悍’的林姐姐這邊,實在令她覺得驚奇。
這樣想着,一時也不再惦記剛才的失意。借着周圍人正樂得賞聽熱鬧戲文,恪靜便嘀嘀咕咕跟黛玉探尋起林言的過去。
至于黛玉——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刻意回避了跟佛奴有關的話題。除非旁人說起,否則絕不與人提及。
但這樣的回避總不能長久,刻意冰封的東西也容易消融。
一開始是恪靜問,黛玉答。可說着說着,卻好像是黛玉止不住,整個人浸在回憶裡。
即便當年佛奴回原籍考試,遙隔千裡,她也沒覺得二人竟是這樣遠離。
越過熱鬧的戲場,黛玉的目光不自覺往北方望去。
視線作了飛鳥,輕易越過慘淡的天野,直直朝着更潔白的地方飛去。
林言若有所覺,擡起頭朝天邊望,引來文墨不解的問詢。
“我好像聽到有人叫我。”
“爺兒,誰在這兒呼喝你的名諱?這個時候......”文墨笑一聲,又呼出一團白氣。他嘟囔着透夠了氣,該把窗戶關上才好。林言點點頭,心裡又記挂起遠在京城的黛玉。
她過得怎麼樣呢?在自己的心思被知覺之後,因着來到北阆的差事,卻像是一場逃避。
爐火熱騰騰熏上來,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溫柔撫摸着他的臉頰。隻撩撥一下,又很快消散。
林言歎一口氣,重新蘸了墨,依舊寫着自己的信——他曉得這會大雪封路,但他還是要寫的,等回到京城的時候全部帶回去。
——京城也該下雪了,他原本預想能夠在除夕前趕回去,如今看卻真跟向濤說的那樣機會渺茫。
這一行打的旗号是‘探查民情’,但真到了這會,查探卻不能自作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