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是不能開先例的,尤其他倆幼失父母,說句無依無靠并不為過。
不,有依有靠——姐姐還有他,他也還有姐姐。
最後一口茶喝盡了,林言的臉依舊模模糊糊映在瓷杯的邊緣。這隻官窯青瓷水紋盞在昏黃的暖光下散發着過分固執的清列顔色,直把林言的臉也映出過分堅硬的輪廓。
林言嘴角彎一彎,擡頭跟窦止哀道:“師兄,你早些睡吧,我明天就考試去呢。”
把修園子這樣的事比作蚯蚓,那這樣的‘邑’建造出來隻怕要遮天。窦止哀在心中腹诽一句,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出來,隻是揮揮手,催促林言快快歇着去。
夜晚好像在這一刻才是真的到來,夜行的鳥兒安靜立在枝葉間,草叢裡的蟲子卻還無知無覺,‘滋滋哇哇’叫着不肯安歇。
忽然,鳥兒動了,飛掠過去蟲聲便不見。唯有草葉還在發顫,和着一縷晚風,從蘇州吹到京城。
那顫啊顫的葉子也從紫銅渡化到披金,日月更疊,聽過驚雷,才不甘不願安靜下來。
直到一對嫩粉的鞋子從旁邊經過,才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姑娘,你起了?”凝兒打個呵欠,見雪雁從裡面出來,自己便鑽進去,往簾子後張望。她見黛玉坐在鏡子前面梳妝,臉色泛着蛋殼樣的青白。
“姑娘......”小丫頭叫黛玉這樣的臉色吓到了。
“不妨事,不過是昨兒睡得晚。”黛玉倒是笑笑,招手叫她過來。扶正她的辮子,手指劃過那隻玻璃珠花。
“你去廚房裡跑一趟,叫他們把牛乳糕蒸的軟和一些。”她的臉在鏡子裡映照得不确切,太分明的顔色和着過分白的臉孔,叫人看得難受起來:“那些果子不要放了,兩相間,失了本味。”
凝兒很快活地接過這份差事,她媽媽是廚房的,從小就告訴她吃飽飯才能康健。姑娘還樂得吃喝,這叫她很安心,尤其自己的舌尖也彌漫上甜滋滋的奶香來。
小丫頭跑了,黛玉又扭身坐回鏡子前。紫鵑還拿着篦子一點點梳理,她安靜半響,跟黛玉道:“姑娘,你還是顧及自個身子......”
隻是紫鵑說完這一句卻又不吭聲了,黛玉覺察到穿梭在她發間的手一收又一擡。她知道紫鵑在歎息,頓一頓,手便在肩膀處交疊。
“我不過是當時難過,這會一夜過去,卻是好受些。”黛玉在紫鵑手上輕輕拍,帶着十足的安撫味道,那冰涼的手指也漸漸回暖。紫鵑還是欲言又止似的,黛玉自己挑選簪子插戴,回眸道:“我這會不哭了,你怎的還哭喪着臉?來,你替我掌掌眼,今兒的衣裳配哪根簪子好些。”
“今兒的衣裳都還沒拿過來,姑娘這會怎麼急着簪戴?”紫鵑被黛玉的語氣逗笑,她曉得這是黛玉不願見她傷心,自己按一按眉心。苦笑道:“姑娘别憂心,我不過是,哎......”
“雖說咱們哥兒平素不常往府裡來,可憑着姑娘的福,我到底見到哥兒多些。”悶在舌頭底下無用,不如說出來順順風氣,自己心裡還敞亮通透些:“我這會實在慶幸,幸虧姑娘跟老太太讨了我去,不然我還留在那兒,日日聽着那些言語——”
紫鵑素來是個聰慧靈敏的人,這時卻也露出哀愁。她還想着那日伴着姑娘在榮國府裡聽到那些下人議論——從前把哥兒誇的天上有地上無,如今一個不如意,竟立刻又嘴裡詛咒,什麼傷陰骘、毀家族的混賬話都說出來了。更甚者,因惦記着薛家豪擲銀錢,他們嘴上竟是實實在在踩起林家。
琏二奶奶治家,些末口耳事擾不得。隻是這樣的話流傳不知多久,頂上的主子們心裡不知怎麼想呢。
真的不知道麼?
有心約束,難道約束不得麼?
紫鵑這樣想着,更是為她家姑娘、哥兒難過。
“姑娘是知道的,我不是姑娘從揚州帶來,是那會雪雁年紀還小,老太太就把我指來。隻是這往後許多日子相處,我真心喜歡姑娘,姑娘也待我極好,有什麼盡都想着我,這些我都念着。”紫鵑說到這,卻把腕子往眼睛處掖。直把黛玉吓一跳,忙捏着帕子擦着哄着。
紫鵑見黛玉這樣緊張自個,不禁又笑了。卻又緊牽住黛玉的手,攜她坐下,正色道:“姑娘,你且聽我說。”
“說句不規矩的話,姑老爺、姑奶奶去的早。我當日跟着姑娘揚州蘇州都去到,曉得林氏親族遍布,真要依靠卻無可奈何。”紫鵑一口氣說下來,并不給黛玉張口的時機:“隻是昨日聽見的話卻叫我心驚——姑娘夜裡沒有睡好,我也是來回翻滾着,實在閉不合眼睛。”
“我是這會才慢慢回過味兒來的,原本想着老太太疼愛姑娘,總會多為姑娘考慮。哥兒年紀總是小些,那些子大事,該當叫老太太定下拿主意。”
“隻是昨天晚上,我心裡總惦記一事:換了旁的家裡,按哥兒這個年歲早應該‘言爺’這般叫着,便如‘寶二爺’、‘環爺’似的,按理都該如此。隻是咱們家裡沒個三代,哥兒又和氣,且心裡又念着老爺,才不許我們這樣叫的。”黛玉幾次要張口都沒趕上紫鵑的話頭,她說得太快,這樣的話約莫在她心裡徘徊整宿。
“可哥兒不許,我們卻也不該忘了。姑娘,哥兒與姑娘一并姓林,且考得功名,都被笑了‘當日不該上門接濟’的鬼話——姑娘是明白人,當曉得止損的道理。”
“該下定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