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摸不準趙疏玉問這個問題的目的是什麼,隻能謹慎小心地答道:“讀過。父親眼睛雖然瞎了,但他早就将那些經書倒背如流,我每每有不會讀的字,父親就是連第幾段第幾行第幾個字,都知道。”
“他說,這些書早就已經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趙疏玉點了點頭,“你先起來吧,别跪在地上。”
周德強撐着身子站起來,牢獄裡的地面本就比外面的要更濕寒冰冷一些,跪了良久他的膝蓋也有些撐不住,膝關節隐隐發痛。
“那你就去科考吧。”趙疏玉的目光并沒有停留在他身上,而是透過他喚醒了她腦海深處的某處記憶。
記憶中的小男孩穿着破洞衣,臉上灰撲撲,整個人髒兮兮的。
可那一雙大大的眼睛裡頭裝着經久不衰的光芒與希望,十分耀眼。
他從補了不知道多少次補丁褲裡深深挖出來幾張嶄新的錢币,而後大方地張開手,伸開在趙疏玉的面前。
他微笑地看着趙疏玉,兩隻眼睛月牙彎彎,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趙姐姐,去上學。’
黑色的圓珠筆上歪歪扭扭地寫出這幾個圓圓胖胖的字。
“趙姑娘?”周德喊了好幾聲她,但她都沒有反應。
她這是要反悔了嗎?
他是不是要做些什麼……?
下一刻,周德昂着頭看着趙疏玉,眸中一片真摯的汪洋,隻聽“撲通”一聲,他直直又朝趙疏玉跪了下去。
“姑娘,姑娘不要反悔……我,我會努力考取功名,不會讓姑娘丢臉的……”
趙疏玉甩了兩下腦袋,将往事回憶消散雲層。
她輕啟朱唇,緩緩道:“你起來吧。”
臨走時,她忽地又想起什麼。
回眸問他,“那二十七個女子,為什麼不逃呢?”
周德卻搖了搖頭,他起身,眼神中不經意間劃過一絲落寞。
“我親眼看見她們沖進火場。”周德歪着腦袋想道。
“……我試着阻攔過婉姐姐,哭着求她不要去,拉扯間,她的耳環落在地上,被火焰悄然吞噬一角,而她則一去不返,往火場中沖去……”周德頓了頓,回憶起那晚的場景,以及這些年的經曆,最終落得一個結論。
“她們興許是一心求死吧。”周德閃爍着眸光看向趙疏玉道,“趙姑娘,你還記得我對你說的話嗎?”
“什麼話?”趙疏玉問道。
“婉姐姐會突然消失一段時間,再次見到她時,她的身邊總是圍着許多嬷嬷和侍女,不論白天黑夜,她的房門總是緊閉。”
“或許,這就是那二十七個女子即使知道前方是火災地獄,卻毅然會去跳的原因吧……畢竟在她們身後的也許是另一處更可怕的青面獠牙。”
可是她們都死了。
許多疑團再也無法求證,随着那一場大火煙消雲散。
趙疏玉懷着沉重的心情從獄中出來,但比火光更先一步出來的是一直站在門口偷聽二人說話的李惟初。
在她打開獄門的那一刻,他甚至絲毫都不知道避一避。
趙疏玉一挑眉,“李縣令這麼喜歡偷聽人牆角?”
“隔牆有耳的道理,難道還要本縣令教你嗎?”
“呵,縣令大人還真是會調教人。”趙疏玉冷冰冰地諷刺道。
二人并肩從大牢中出去,涼絲為他二人掌燈,暖橘色的燈光張亮二人身前的路。
聞言,李惟初卻是瞳孔一縮,他的喉結上下滾了滾,明知故問道:“你想送他去科舉?”
“是啊。”趙疏玉點了點頭,她垂眸,一瞬間将心頭湧上來的那一絲痛苦給壓了下去,而後眸中平靜無波地又将頭擡起,淡淡道,“他父親未做成之事,至少……讓他去實現吧。”
“他願意嗎?”
“求之不得。”趙疏玉擡眸看他,反問道,“誰會放棄一個可以通過學習而改變自己一生軌迹的機會呢?”
李惟初悄然避開她的視線,語氣中倒多一絲真情實意,“趙姑娘所言極是。”
“若天下女子也可通過科考來改變她們無法選擇悲哀痛苦的一生……”趙疏玉輕輕吸了口氣,而後緩緩歎出,“該多好啊。”
“為何突然這麼說?”李惟初幽深如濃墨一般的眸底悄無聲息地變幻一番,眼中多出一絲興味,倒是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态。
“女子的一生,是為了什麼?”趙疏玉不答,卻将這個疑問抛給李惟初。
李惟初輕輕“唔”了一聲,将眼光放到他們走的那條暖橘色大道上,眸色變化萬千,神色無異地答道:“我的母親……她的一生,都是為了我。”
“至于其他女子……”他思索一番後道,“或許也是為了她的孩子?”
趙疏玉半是贊同,半是異議道:“不止是為了孩子。”
她擡起眼,眼光流露出一絲悲憫與無奈,“孩子是她們在夫家站穩腳跟的工具。她們的一生,為娘家,為兄弟姊妹,為夫家……”
“但從來都由不得自己。”
“出嫁從夫這四個字,像一個徹底無法掙脫的牢籠,将她們的四肢束縛在不見天日,以她們血肉生長的牢籠之中。用她們鑄成的血肉……死死困住她們一輩子。”
李惟初低頭,似乎在很認真想着她的問題。
他飽讀詩書,故而在他所讀的“三綱五常”中,是這樣說的。
“三綱,即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他頓了頓,不知是在想什麼。
“這是世間綱常倫理,世人無人與之相悖,趙姑娘此話……日後恐為禍端。”李惟初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卻被趙疏玉打斷了。
“我有說錯嗎?”
趙疏玉擡起頭,李惟初将她眸中所有的執拗與執着都徹徹底底看了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