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對刑部司說謝瑀左右之人是朱雀殿從屬……便、便将我從這裡救出去……”
“我都照辦了……殿下、殿下為何棄我于不顧……”
她說得斷斷續續、可字句中的意思卻不容錯認,謝璠氣得拍案而起、就連一貫挂在嘴角圓滑放浪的笑都不見了蹤迹,大怒道:“一派胡言!這是血口噴人!這是栽贓嫁禍!”
如此情形實在有些眼熟,細想來那日李循至功德台拿人時五王也是一般激動自辯、彼此連言辭都是相差無幾——眼下二人攻守勢易、好整以暇者變作了五王,他便得理不饒人,同樣起身高聲道:“你們都聽見了!你們都聽見了!——這山雀是受三王指使誣蔑本王帳下之人!單鵬絕非先昭細作!”
那單鵬一身是傷、想這幾日也在獄中受了不少锉磨,如今一見形勢有望洗冤、當即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縱橫申述道:“王爺所言極是!末将冤枉!”
五王順水推舟乘勝逐北,又作憤慨之态激昂道:“單鵬随本王南征北戰出生入死,為大燕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卻遭小人算計蒙冤入獄受盡折辱,若不嚴懲背後之人、豈不令天下有志之士寒心!何況捕雀一事關乎國祚,更不容人高高拿起輕輕放過!”
一通诘難義正詞嚴、實是高風亮節胸懷大義,繼而轉頭看向李循,一字一句道:“李大人,本王可等着你的明斷。”
李循雖在刑部司主事、可今日午後此案主審便已換作十四殿下,謝璠這般繞過自家皇弟舍近求遠來問他,實是既不合情又不合理;他遂不便答話,還是當先側首去問十四殿下的意思,三王見狀同樣看向幺弟,鄭重道:“十四,你當看得出此事與三哥無關。”
他難得正色、一聲“十四”又喚得頗有情義,可見兩載前千裡奔襲勤王救駕的一番過往到底不是毫無意義,三王與他這十四弟之間終歸是有幾分旁人比不得的情誼。
謝玹眉頭微鎖,看看那被折磨到隻剩一層人皮的女囚、又看看金剛怒目的五王,看看跪在地上滿目不忿的單鵬、又看看始終望向自己神色沉郁的三王,默了良久,回頭道:“桓遠。”
他身後本是一片黑暗、無人察覺其中還隐着一道人影,常楓卻在此一語落後應聲而出,左手掌心端端握着一宗卷軸。
“口說無憑,我家殿下更不願令二位王爺奉浼,是以午後便着人依供詞至十八王宅搜檢,幸尚有所獲。”
他平鋪直叙,又将手中卷軸徐徐展開。
“三王下榻之處确有同朱雀殿人往來書信,觀和二年臘月初九、許送此女之子之青州,七日後得複、唯‘了’之一字……不知三王殿下作何解釋?”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一個“了”字确乎極易引人遐想——臘月之初正是朝廷捕雀最熱鬧的時候,三王因何許諾将那女囚之子送出洛京?複信中的 “了”字又是何指涉?難道就是應允為之攀污單鵬中傷五王?
三王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大步跨向前去從常楓手中奪下卷軸,卻見那許諾送人之青州的信函上确有自己的字迹,一筆一畫分毫不差。
“這、這……”
他臉色已變,擡頭看向謝玹時眼中又生冷然之色,暗藏奪位野望的藩王總不會是酒囊飯袋,眨眼之間便足夠他想通許多關節——十八王宅乃諸王入京下榻之所、等閑不會容人踏足,他府中亦有沂州之兵把守,若非動用京中禁軍則絕無可能擅闖搜查。
皇帝侄兒是鐵了心要同他為難……而十四,從始至終都是天子的人。
一念方起,耳中便聽長案後傳來一陣低咳,十四殿下多年久病、今日又親眼見人火燒亡母靈堂,或許心力交瘁之下也難支撐,臉色已是蒼白如紙;但他聲音尚且平穩,此刻避開三王視線,隻說:“涉雀之事錯綜複雜原本難以下斷,今既另得新證、總當審慎再查——勞煩三哥暫留刑部司,若是左右有人黨邪陷正,也好早日整肅清除。”
話說得極客氣,可這扣人審問的意思卻做不得假——宗室果然非同凡響,想那日李循在功德台上不過要抓一個五王帳下的參将都費了大力氣,今日十四殿下卻敢開口拘押一位實權在手的皇親國戚。
“十四……”
三王眯了眯眼,眼中冷凝之色已不加遮掩,半晌後重重落下三個“好”字,又說:“也罷,本王便看看這子虛烏有之事當如何坐實!”
語罷拂袖而去,直令訊室外的一衆衙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李循側首看向謝玹請求示下,對方隻歎道:“李大人親自去吧,周到些,莫生是非。”
李循應聲領命,随即同幾個衙役一并離去,訊室内一時除了那刑架上昏厥過去的女囚、便隻餘五王與謝玹沉默相對。
謝瑀為人雖一向有些魯莽、可論來也絕不是草包,方才三王所能洞悉的種種他亦稍遲一步想到,卻不知自己與十四交惡至此、對方緣何還能為他帳下之人主持公道?莫非是另有圖謀,意欲……
“五哥。”
思疑之間謝玹已開了口,聲音在幽森陰郁的癸獄内浮起淡淡的回響;謝瑀慢了一拍看向自己最小的弟弟,隻見對方神情平靜、較之往日别無二緻。
“當年之事處置失當确是十四之過,五哥怪罪本也在情理之中,”謝玹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然你我如今之旨皆在為國效力一統天下,若能因捕雀之事化幹戈為玉帛,乃是社稷之幸。”
“我受陛下之托暫主刑部之事,卻絕無意與誰為難,若五哥寬宏大量可贈十四與母妃一隅以安身,我自感激不盡。”
他平素多是一身白衣、便似紅塵外一翩翩仙人,今日在牢獄内一身深绯官服,卻多出不少往日未見的端嚴之色;謝瑀神情一正,知十四這話既是在對自己示好、又是在暗暗表達對十弟今晨在卧山寺所行之事的不滿,而若他不接他這半柔半剛的兩句話、恐怕這捕雀一案便……
“自然一切都是為了大燕,”謝瑀語氣略僵地接口,姿态仍舊高高在上,“無論在公還是在私……五哥都不會同兄弟論恩仇。”
人無常态事無常規,昨日的敵人或許便是明日的朋友,真假虛實之間有的許是情非得已,也或許……是千方百計煞費苦心。
“既如此,十四謝過五哥。”
謝玹平靜一笑,微微對謝瑀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