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陛下的脾性又好,從不苛責他人,所以這些時日他大事小事并無錯漏。
隻不過今日着實是兇險,他是真切體會到什麼叫伴君如伴虎。
德陽剛把禦書房裡發生的事情說了一半,就瞧見荀公公渾濁的眼裡微微有了水光。
他瞬間閉上嘴巴,生硬地咽了口唾沫。
“人老了,就連燈火都晃眼睛。”荀老公公佝偻着腰,拭去眼角的淚痕,“陛下批閱的奏折,今晚就發回。”
第二日帝京所發公文皆為藍墨。
百姓嘩然,雖也不知道宮中發生何事,但都卸了所有喜慶的物件兒。
朝堂之上,也有官員對陛下此舉提出異議。
陛下隻點頭道好,然後賞了那官員良田百畝。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那位提出異議的官員更是惶恐不安。
當今陛下明辨是非,賞罰分明,但這舉動實屬反常啊。
德陽隻在心裡盤算,一會兒定要記得換了禦書房的墨。
可當天晚上,未等德陽将墨撤去。
陛下就搶先自己磨開了。
用的依舊是藍墨。
每一封奏折陛下都批閱地十分仔細。
尤其是武将的折子錯别字較多,陛下勾畫地更是耐心。
德陽這才知道,陛下會不會改的。
陛下隻不過是脾氣好,懶得和他們鬧。
等這些折子全發下去後,也再沒人來陛下跟前鬧騰過這件事兒。
不過有官員偷偷來問過他,最近這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德陽擺手說不知道,隻說陛下心情不好,近日大家最好依着陛下來。
大家也就都依着陛下來了。
再等到萬物凋敝的初冬時分,等到前宋尚書的第二封折子遞送上來。
德陽被陛下喊到去門外候着。
夜晚風急,他縮着脖子守在門外,隐隐約約聽到了屋子裡傳來的抽泣聲。
德陽想,這許是風拂樹葉帶來的異響的吧。
又等到徹底入冬,好像是冬月廿九那日。
白日裡下了一整天的雪,直到晚上還未停。
夜裡,陛下突發奇想,提着兩壺酒去了前宋大人的住處。
宋大人坐在廊下,旁邊火爐上溫着一壺酒。
見了陛下,忙起身問安。
陛下卻擺擺手,大步走過去,直接在宋大人旁邊的石凳上坐下。
德陽識相地站下廊外,沒去打擾。
然後就瞧見一道黑影從院牆的最東邊翻了過去。
宋大人家裡出了賊?
德陽有些緊張,忙去看陛下那處,生怕陛下在這裡出了差錯。
“這小子,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他翻人家姑娘的院牆嗎?”
宋大人搖搖腦袋,嘴上笑着,眼裡卻沒什麼笑意,更多是怅然。
陛下也笑着,抿了一口酒,沒說什麼。
桌子上好像擱着一封信。
陛下拿在手中端詳了好久。
風很大,薄薄的信紙的一角止不住地晃蕩。
最後陛下将信壓在杯底,臉被屋檐投射下的陰影所覆蓋:“還真是兩個短命鬼。”
德陽隻覺得眼睛被風吹得酸澀無比。
他立刻垂下腦袋,偷偷揉了揉眼睛。
今天可真冷啊。
又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
等到院牆東邊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可能是宋小公子回來了吧。
德陽這才往前一步,出聲提醒:“陛下,該回了。”
走時,陛下從袖子裡摸出一卷聖旨放在桌上。
聖旨裡寫的什麼,德陽不清楚。
但他猜想應是陛下允了宋大人的請求。
回宮途中,陛下輕敲了三下車窗。
德陽即刻讓侍衛繞道南市安嶽閣。
安嶽閣,陛下每年總會去上幾趟。
每每都是獨自一人去二樓雅間呆上兩盞茶的時間就回宮。
尚未到宵禁的時刻,南市街很是熱鬧。
馬車行駛緩慢,好不容易抵達安嶽閣門前。
陛下卻沒下馬車。
人頭攢動,馬車停在門前很是礙事。
有人罵罵咧咧,德陽心善,止不住地道歉。
随後陛下又敲了三下車窗。
馬車行進。
走時,德陽終于得空往安嶽閣裡瞧了幾眼。
這裡好像新換了一個年輕的掌櫃,跑堂的夥計也全都是生面孔。
他好像突然明白陛下為什麼不下車了。
他也知道陛下以後再也不會來這裡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
後來荀公公病逝,宋大人戰死疆場,太子羽翼漸豐。
德陽也不再年輕,他身邊開始也跟着一個年輕的小太監。
昭明十八年,秋,陛下薨逝,太子即位。
“德陽公公,先皇指明要陪葬的那幅畫是什麼?”
小太監掩上禦書房的門,湊到他耳邊悄悄地問。
其實跟着先皇一道進墓穴的,不僅僅隻有那幅畫。
還有先皇曾經寫下的,那道從未示過人的,皇後崩逝,舉國哀悼的聖旨。
德陽想,先皇是有遺憾的。
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學着當初荀公公的樣子,和善地敲了敲小太監的腦袋。